赵德贵裹着蓝布棉袍坐在柜台里,面前堆着三块黑黢黢的兔肉,冻得硬邦邦的,像块块深褐色的石头。
他用铁夹子敲了敲案板,嗓门扯得老高:“国营收购价,两毛五一斤!
新鲜热乎的野兔——”尾音在风里打了个旋儿,撞在结霜的玻璃窗上,碎成一片。
几个裹着粗布围巾的村民凑过来,伸脖子看了眼兔肉,又缩回去搓手。
王婶儿抿着嘴嘀咕:“这肉色儿发乌,怕不是在仓库里冻了小半年?
上回我家二狗子吃了供销社的冻野鸡,拉了三天肚子……”赵德贵的茶缸“当”地磕在柜台上,目光刀子似的剜过来:“嫌贵别买!
这可是正经山货,比你们自个瞎捉摸的野物干净!”
他摸出算盘“噼里啪啦”拨了两下,算盘珠子撞得脆响,“再说了,没检疫的东西也敢卖?
上头查下来,投机倒把的罪名谁担着?”
人群骚动了片刻,又慢慢散到两边。
赵德贵望着空出来的案板,嘴角扯出半丝冷笑——他早让人放了话,谁敢私卖山货就扣口粮票,这些穷得裤腰带都系不紧的村民,谁会为口吃的跟命根子似的粮票过不去?
就在这时,一阵清冽的风卷着雪粒子扑过来。
林愫裹着灰棉袄从街角转出来,背篓上的粗麻绳勒得她肩背发红,怀里却小心护着个布包。
她走到供销社门口,把布包往案板上一放,“啪”的一声,惊得几个村民踮起脚看——是只整只的野兔,皮毛油亮得像泼了层琥珀,耳朵尖还沾着没化净的雪,眼球清亮得能照见人影。
赵德贵的算盘珠子“哗啦”撒了一地。
他猛地站起来,棉袍下摆扫翻了茶缸,褐色的茶水顺着柜台往下淌:“哪来的野物?
没见着墙上的规定?
私自交易——赵支书。”
林愫打断他,从怀里摸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时指节泛着青白,“这是乡林业站昨儿批的‘个人采集许可’。”
她把纸推过去,红章在晨光里泛着暗金,“上头写得清楚,采集山菜、菌类时‘顺带获取小型兽类’,不算违规猎杀。”
赵德贵的手指捏得发白。
他认出那是林业站老站长的笔迹——这丫头昨儿夜里冒雪走了六里山路,就为堵老站长批这张纸?
他喉咙动了动,突然提高嗓门:“就算有许可,谁知道这兔子干不干净?
万一带了病——民兵!”
他冲门外喊了一嗓子。
两个扛着红缨枪的青年立刻挤过来,枪杆子横在林愫面前,“把东西扣下,等查清楚再说!”
围观的人“嗡”地围了一圈。
张大爷吧嗒着旱烟:“德贵说得对,这女娃子刚回村几天,懂个啥赶山?”
“就是,”李嫂扯了扯女儿的手,“野物哪能随便吃?
上回老徐家小子掏鸟窝,让老鹰抓得满脸血——”林愫没说话。
她弯腰从背篓里抽出猎刀,刀身磨得发亮,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
刀刃贴着兔腹轻轻一划,“嗤”的一声,兔皮像朵花似的绽开。
围观的人倒抽口冷气——兔腹里干干净净,没有淤黑的血块,没有发黄的脂肪,连肝胆都泛着健康的暗红,野物特有的清腥气混着雪水味,“刷”地撞进众人鼻腔。
“野兔子吃的是松针、山果,肠子里没泥没草。”
林愫的声音像块浸了冷水的铁,她割下小块里脊,又从兜里摸出个破铁皮罐,“我煎块肉,各位尝尝。”
炭火“噼啪”炸响,肉片在罐底蜷缩成金褐色。
粗盐撒上去的瞬间,香气“轰”地炸开——不是那种闷在仓库里的陈味,是带着松木香的鲜,是雪后初晴的林子里,刚掰断的山葱混着晨露的甜。
王婶儿吸了吸鼻子,喉结动了动;小栓子不知什么时候挤到最前面,口水顺着冻红的下巴往下淌;连那两个民兵都放下了枪杆子,伸长了脖子。
赵德贵的脸比雪还白。
他望着案板上的新鲜兔肉,又看看自己柜台里发黑的冻肉,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咔”的一声——是茶缸底在青砖上磕出的裂纹。
人群后传来脚步声,沉重却稳当,像山涧里的石头滚过冰面。
有人回头望了一眼,低声嘀咕:“这不是后沟子的老周头吗?
他赶了二十里山路来赶集……”林愫抬头,看见个穿老羊皮袄的身影挤进来。
老人的胡子上沾着霜,却首勾勾盯着她手里的铁皮罐,喉结动得像春汛的河水。
老猎户的枯枝似的手指刚触到肉片边缘,林愫就注意到他手腕上的老茧——那是常年握猎枪磨出来的,每道纹路里都嵌着松脂的黄渍。
老人吹了吹烫嘴的肉片,轻轻咬下一角,浑浊的眼珠突然亮得像落进雪窝的星子:“这肉有野劲儿!”
他吧嗒着嘴,松针味的肉香混着粗盐粒在齿间炸开,“没喂过糠麸,没圈过木笼,是吃山葱喝雪水长大的!”
他颤巍巍从裤腰里摸出三张皱巴巴的一角纸币,往案板上一拍:“给我来一斤!
你供销社那冻货?”
他扭头冲赵德贵嗤笑,“我孙子上个月吃了块,拉得炕席都泡发了,你倒说说,是冻货干净还是这现宰的干净?”
赵德贵的棉袍前襟还沾着茶渍,此刻涨得发紫的脸几乎要贴到老猎户鼻尖上:“私卖山货违规!
投机倒把要——要啥?”
老猎户扯着嗓子打断他,“我吃进肚的肉,你还能抠出来?”
他拍了拍鼓囊囊的布口袋,“我赶了二十里山路,就为买口新鲜的。
你要查,上我家查去!”
围观人群“轰”地炸开。
王婶儿第一个挤到前面,手指戳了戳兔腿上的软肉:“妹子,我要半斤,给我家二狗子熬汤补补。”
李嫂拽着女儿的手凑过来,女儿的小脸红得像冻柿子:“我要块里脊,我娘说能烙肉饼。”
连刚才举着红缨枪的民兵都挠着头笑:“姐,给我留块前腿,我娘爱吃酱焖的。”
林愫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低头盯着案板上的野兔,皮毛上的雪粒正在融化,在青石板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水痕——这是她赶山三天的成果,是雪地里追着兔脚印跑断半双胶鞋的回报。
她深吸一口气,想起昨夜里在林业站门口等老站长时,雪花灌进脖子的冷,想起祖父教她“赶山要取之有度”时的叮嘱,喉间突然发紧。
“西毛一斤。”
她的声音比刚才稳了些,“比供销社贵五分,但保准新鲜。”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赵德贵猛地拍响柜台:“西毛?
我这国营价才两毛五!”
“你那是冻了半年的陈货!”
王婶儿把皱巴巴的毛票往林愫手里塞,“我家二狗子喝了这汤,准能长个子!”
李嫂的女儿举着攥出汗的三分钱:“姐,我就这点,能买块小的不?”
林愫望着那只沾着奶渍的小手,想起自己刚回村时,小栓子偷偷往她背篓里塞过半块烤红薯。
她弯腰摸出刀,切下块巴掌大的里脊:“算姐送的,给妹妹烙肉饼。”
小栓子突然从人缝里钻出来,举着攥得发热的两毛硬币:“姐,我要块腿肉,我奶爱吃炖得烂乎的。”
他的棉裤膝盖上补着蓝补丁,露出的脚踝冻得通红——林愫记得前天夜里,这孩子蹲在她老屋门口,说“姐,我帮你看背篓”,结果在雪地里守了半宿。
她切下块最厚实的后腿肉,包进油纸里:“两毛五,多的五分给你买糖。”
小栓子的眼睛亮得像火把,接过肉时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是双比雪还凉的手。
交易进行得比林愫想象中快。
等最后一块兔肉被装进老猎户的布口袋时,她掌心里的毛票己经堆成了小山。
赵德贵的算盘珠子还散在地上,茶缸底的裂纹里结着冰,他盯着林愫手里的钱,喉结动了动,突然抓起茶缸往地上一摔:“成,成!
你们就等着上头查吧!”
瓷片飞溅的声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林愫数了数钱——两块七毛,整整齐齐的。
她转身走向粮摊,把两毛五递给小栓子:“去合作社买副毛线手套,别冻着。”
又对粮摊老板说:“三斤面粉,一包盐,一瓶煤油。”
人群里响起小声的议论:“这丫头实诚。”
“比供销社的冻货强多了。”
“明儿我也让我家小子跟她学赶山。”
赵德贵的棉袍下摆扫过碎瓷片,“哗啦”一声,他头也不回地钻进供销社,门帘重重摔下,遮住了他铁青的脸。
归程的雪地上,林愫的胶鞋印子歪歪扭扭。
背篓里的面粉袋蹭着她的后腰,煤油瓶撞着盐包,发出细碎的响。
她正低头数着剩下的钱,突然听见“吱呀”一声——一辆解放牌卡车在她身边缓缓停下,车头上的红漆掉了块,露出底下的锈迹。
驾驶室里探出个高大的身影。
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
他手里举着半块烤饼,饼皮上还沾着炉灰,却腾着热气:“赶了一夜山,吃点热的。”
林愫的手指冻得发僵。
她望着那半块饼,想起今早出门时喝的那碗凉粥,想起雪地里追兔子时饿得发慌的胃。
“谢谢。”
她轻声说,接过饼时指尖触到男人掌心的厚茧——是常年握方向盘磨出来的,带着卡车引擎的余温。
男人没多话,只说:“后天去县里拉化肥,有货可以捎。”
他发动引擎,车轮碾过积雪,“咯吱”一声驶远了。
林愫咬了口烤饼,麦香混着炉灰的焦味在嘴里散开,比她吃过的任何山珍都暖。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摸出怀里的小本子,用冻红的手指写下:“卖兔肉:两块七毛。
支出:面粉三斤(九毛)、盐(两毛)、煤油(三毛)、手套(两毛五)。
余:一块零五分。”
笔尖在“余”字下重重画了道线,墨迹晕开,像朵在雪地里绽开的花。
山风卷着雪粒子吹来,林愫把小本子揣进贴胸的口袋。
她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岭,突然听见松树林里传来一声鸟啼——是春的消息吗?
她裹紧灰棉袄,加快了脚步。
老屋的烟囱还没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