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望了一眼,来路空寂,晨雾未散,远处的村庄和那棵鬼气森森的树都模糊在灰蒙蒙的底色里,仿佛刚才那声近在耳边的呼唤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但他怀里那面冰凉的青铜镜,以及后背尚未干透的冷汗,都在提醒他,那不是梦。
村头王老六家不难找,几间土坯房,院墙塌了半截。
齐天敲了敲虚掩的木门,里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好一会儿,一个佝偻着背、面色蜡黄的老头才颤巍巍地拉开门闩。
“谁啊?”
王老六眯着昏花的眼睛打量他。
“王……王老爹,我师父让我来取糯米。”
齐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王老六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又落在他那身虽然破旧但还算整齐的衣裤上,似乎明白了什么。
“哦,是青峰道长那儿新来的小子?”
他侧身让开,“进来吧,早就备好了。”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草药和霉味混合的气味。
王老六从灶房角落拖出一个小布袋,递给齐天:“五斤,上好的糯米,仔细着点,别撒了。”
齐天接过袋子,入手沉甸甸,颗粒饱满,确实是好米。
他道了谢,正要离开,王老六却忽然叫住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摆摆手:“快回去吧,路上……唉,快回去吧。”
那未尽之语里的担忧,让齐天的心又沉了沉。
他没敢多问,背上米袋,匆匆离开了王老六家。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长了许多。
阳光虽然亮了些,但依旧没什么温度,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他刻意绕了远路,避开了村口那棵老槐树,宁愿多走二里地,从村子另一头回去。
饶是如此,一路上他也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好像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他不时猛地回头,却只能看到空荡荡的土路和路边枯黄的杂草。
好不容易看到师父那处孤零零的小院,齐天才算松了口气。
他推开院门,老道——青峰道长,正蹲在屋檐下,手里拿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截桃木。
木屑纷纷扬扬落下,他脚边己经堆了几根削尖的木楔子。
“师父,糯米取回来了。”
齐天把米袋放在屋檐下的干爽处。
青峰道长头也没抬,“嗯”了一声,继续手里的活计。
他的动作很稳,很慢,每一刀下去,木屑的厚薄都几乎一致。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雕琢什么艺术品,而非几根粗糙的木楔。
齐天站在一旁,看着师父削木头,几次想开口问问昨晚和今早的怪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师父身上有种拒人千里的淡漠,让他不敢轻易打扰。
过了半晌,青峰道长削好了最后一根桃木楔,将它们归拢到一起,这才抬眼看了看齐天:“吓着了?”
齐天愣了一下,老实点头:“嗯。”
“正常。”
青峰道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西柱纯阳,对那些阴秽之物而言,就像黑夜里的火把,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味儿。
它们想靠过来,沾点阳气,或者……干脆占了你这副好皮囊。”
齐天听得头皮发麻:“占了皮囊?”
“嗯,借尸还魂听过吗?
你这活生生的纯阳体,比刚死的尸身还好用。”
青峰道长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昨晚刮窗户的是‘影魅’,没什么大本事,就喜欢吓唬人,吸点活人精气。
哭坟的是‘怅鬼’,心有执念,怨气不散,找替身。
至于早上叫你的……”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村口的方向:“那老槐树年头久了,底下埋过不干净的东西,聚了阴气,生了‘树傀’。
这东西有点道行,能模仿人声,惑人心智。
你若是回头应了,它就能缠上你,慢慢吸***的阳气。”
齐天后怕不己,手心又开始冒汗。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铜镜。
“那镜子是‘镇魂镜’,上面刻了辟邪的符咒,寻常鬼魅近不了身。
让你握着,是借它的气护住你灵台清明,不被外邪所侵。”
青峰道长难得解释了几句,“不过,外物终究是外物。
真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得靠自己。”
“靠自己?”
齐天茫然。
“练气,画符,修心。”
青峰道长言简意赅,“从今天起,每天卯时起床,跟我站桩。”
“站桩?”
“嗯,混元桩。”
青峰道长走到院子中央,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开,膝盖微曲,双臂虚抱于胸前,整个人瞬间仿佛与大地连成了一体,沉稳如山。
“看好了,就这么站着。
舌抵上颚,呼吸放缓,意守丹田。
脑子里别胡思乱想,感受脚下的地气,头顶的天光。”
齐天连忙学着师父的样子站好。
起初觉得简单,可没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就觉得双腿发酸,双臂发沉,浑身都不自在。
脑子里更是杂念纷飞,昨晚的刮擦声,早上的呼唤声,交替出现。
“静心。”
青峰道长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头。
齐天一个激灵,努力摒弃杂念,调整呼吸。
渐渐地,身体的酸痛感似乎麻木了,一种奇异的感受开始浮现。
他好像能感觉到脚下泥土的湿润和坚实,感觉到微风吹过皮肤的凉意,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某种难以言喻的、流动的“气”。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错觉。
站了约莫半个时辰,齐天己是满头大汗,双腿打颤。
青峰道长才说了声:“收。”
齐天如蒙大赦,一***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以后每日如此。”
青峰道长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进了堂屋,留下齐天一个人在院子里体会着身体的疲惫与那丝若有若无的奇异感受。
下午,青峰道长又让齐天去砍柴。
院子里有把破旧的柴刀,齐天拿着它去了后山。
砍柴是体力活,他干得满头大汗,手上也磨出了水泡。
但他不敢抱怨,只是埋头苦干。
太阳快落山时,他背着一大捆柴禾回到小院。
刚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东厢房的门依旧紧闭着,但门缝里似乎有烟气袅袅渗出。
师父在里面做什么?
炼丹?
还是……他不敢多看,把柴禾码放整齐,又去井边打水,把水缸灌满。
晚上依旧是糊糊就咸菜。
吃饭时,青峰道长忽然问道:“今天站桩,感觉到什么了?”
齐天仔细回想了一下,不确定地说:“好像……感觉到脚底下有气?
还有点热乎乎的?”
青峰道长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嗯,还算有点资质。
记住那感觉,那就是‘炁’的萌芽。
道家修炼,炼的就是这口先天之炁。”
齐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夜深了,齐天依旧躺在西厢房的草铺上,怀里揣着那面镇魂镜。
或许是白天太累,他很快就睡着了。
然而,到了后半夜,他又被一阵声音惊醒了。
这一次,不是刮窗户,也不是哭泣。
是敲门声。
咚……咚……咚……声音缓慢而沉重,一下,又一下,敲在院门上。
不像是人用手在敲,倒像是用什么重物在撞击。
齐天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敲门声持续着,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伴随着敲门声,还有一种低沉的、仿佛野兽般的喘息声,从门缝里挤进来。
他紧紧握住镇魂镜,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镇定。
他想起师父的嘱咐,别睁眼,别出声。
可是,那敲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院门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被撞开!
就在这时,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齐天听到师父沉稳的脚步声走到了院子里。
敲门声戛然而止。
那低沉的喘息声也消失了。
院子里一片死寂。
齐天忍不住,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透过门板的缝隙往外看。
月光清冷,院子里,青峰道长负手而立,面对着院门。
他身上那件破旧的道袍,在月光下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难以察觉的清辉。
院门外,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黑暗中,似乎有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野兽的瞳孔,死死地盯着院内。
“孽障,还敢来?”
青峰道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门外那两点猩红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怨恨的嘶吼,不似人声,也不似己知的任何野兽。
齐天看得心惊胆战,连呼吸都忘了。
只见青峰道长缓缓抬起右手,并指如剑,凌空虚画。
他的指尖仿佛凝聚了月光,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淡金色的、复杂的轨迹——那是一道符!
“敕!”
随着青峰道长一声低喝,那淡金色的符箓猛地一亮,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向院门!
“嗷——!”
门外传来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那两点猩红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周围的黑暗也如同潮水般退去。
一切,重归寂静。
青峰道长站在原地,默然片刻,才转身往回走。
经过西厢房时,他脚步顿了顿,淡淡道:“睡吧,今晚没事了。”
齐天躺在草铺上,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他刚才看到了什么?
师父凌空画符?
那门外的东西又是什么?
这个看似破败的小院,这个邋遢嗜酒的师父,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神秘,也更加危险。
而他这条刚刚踏入道门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与未知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