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阴司街道见到的现代元素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玉色宫阙,飞檐下悬着的风铃不再嵌摄像头,而是真真切切地随着山风轻响,叮咚声里裹着类似檀香的暖意。
“林先生,到了。”
接引使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车帘被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片开阔的白玉广场,广场尽头矗立着九根盘龙石柱,柱顶祥云缭绕,隐约可见“泰安府”三个鎏金大字悬在门楣上。
与城隍庙的办公式肃穆不同,这里的建筑更显恢弘,廊柱上雕刻的不再是因果报应的壁画,而是历代善人的生平浮雕——有披甲戍边的将军,有教书育人的老儒,甚至有个挑着药箱的郎中,眉眼间带着救死扶伤的恳切。
“这是功德碑林的缩影。”
接引使见他驻足,解释道,“真正的碑林在府衙后侧,刻着自开府以来所有大善人的姓名与事迹。
寻常亡魂不得靠近,唯有像您这样经裁定的善人,才能入内观瞻。”
穿过广场时,林州发现往来的侍从都穿着统一的青色官袍,腰间悬着玉佩,行走间步履轻缓,却自带威仪。
有个捧着卷宗的小吏经过,见了接引使便拱手行礼,目光扫过林州身上的云纹锦袍时,明显多了几分敬意。
“泰安府的功曹大人己在偏厅等候。”
接引使引着他拐进一道侧门,穿过栽满芝兰的庭院,来到一间雅致的厅堂。
厅内没有城隍殿的青铜鼎,只在案几上放着个青瓷瓶,插着两枝含苞的玉兰,香气清浅,竟与他生前书房里常摆的品种相似。
主位上坐着个中年官员,面容清癯,颌下三缕长须,穿着绣着仙鹤的绯色官袍,见他进来便起身相迎:“林先生,老夫泰安府功曹,姓崔。”
与城隍庙文吏的机械不同,崔功曹的眼神带着温度,抬手示意他落座时,甚至亲自倒了杯茶:“城隍的卷宗老夫看过了,你在阳世的善举,确实难得。”
案几上凭空浮现出一道水纹般的光幕,林州的生平再次展开,只是这次比在城隍庙时更详尽——他资助的贫困生中,有三人后来成了乡村教师;他匿名捐赠的古籍修复资金,让七部孤本得以传世;甚至连他年少时,见巷口老乞丐冻得发抖,偷偷将母亲给的压岁钱换成棉衣送去的小事,都清晰地记录在案。
“这里核对的不仅是善恶总数,更看发心。”
崔功曹指尖在光幕上一点,那些善举旁便浮现出淡金色的光晕,“你做的每桩事,都未留姓名,甚至有好几次,林氏家族的管家想将善举刻碑宣扬,都被你拦下了?”
林州点头:“行善若为扬名,便失了本真。”
“说得好。”
崔功曹抚须而笑,“阴司断善恶,最忌‘功利’二字。
你看这里。”
他指向光幕角落一处不起眼的记录——五年前,林州曾为一个濒临破产的小厂注资,条件是对方不得裁员。
光幕上显示,那厂长后来想送他一块价值不菲的古玉,被他原封不动地退回。
“此事在阳世看来,或许只是寻常善举。”
崔功曹道,“但我们查得清楚,那厂长本想以玉行贿,求你在林氏集团的项目里多照拂,你既解了他的困局,又拒了他的私心,这份守持,比单纯捐钱更可贵。”
他抬手在光幕上虚划,所有记录瞬间收束,化作一枚比城隍庙玉牌更莹润的令牌,上面“善”字的红光外,又多了层淡淡的金边。
“复核完毕,确认为上善。”
崔功曹将令牌递给他,“凭此牌,可入善人居等候往生司核定,转世时能优先择取善地善缘。”
林州接过令牌,指尖触到玉牌的瞬间,竟感到一阵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仿佛驱散了魂魄深处残留的最后一丝滞涩。
“善人居在碑林后侧,是专为待转世的善人准备的居所。”
崔功曹起身送客,“那里与阳世的宅院相似,有书房、庭院,你可以读书、写字,就像在阳世时一样。”
走出偏厅时,接引使己换成了个捧着书卷的小童,约莫十岁模样,梳着双丫髻,说话却条理清晰:“林先生,我带您去善人居。”
善人居果然如崔功曹所说,是片雅致的院落群。
青石板路蜿蜒其间,两侧种着垂柳,树下摆着石桌石凳,几个穿着素色衣衫的男女正围坐闲谈,见了林州身上的锦袍,都友好地颔首致意。
小童说,这些都是等待转世的善人,有的己在此住了数月,有的才来几日。
“您的住处是西跨院的‘静远居’。”
小童推开一扇月亮门,里面的陈设让林州愣住——院角的石桌上摆着砚台和宣纸,书架上整齐地码着书,竟有大半是他生前读过的版本,连窗台上那盆文竹的摆放角度,都和他书房里的一模一样。
“泰安府会根据善人生前的喜好布置居所。”
小童放下书卷,“崔功曹说您爱读书,特意让人从‘藏经阁’调了些您没读过的孤本过来。”
林州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宋诸家词话》,翻开竟是手抄本,字迹娟秀,页眉处还有批注。
正看得出神,小童又递来一本蓝封皮的册子,封面上写着“阴司考选录”五个字。
“这是崔功曹让我交给您的。”
小童解释道,“泰安府每百年会从善人中选拔阴神,补入各司。
您学识渊博,又心怀善念,崔功曹觉得您或许适合。”
林州翻开册子,里面详细写着考选规则:需通过三场考核,第一场考阴司律例,第二场考阳世民情(需通晓当世风俗变迁),第三场则是心性试炼——模拟阳世困境,考验是否能坚守善念。
考上者可入阴司任职,不必转世,待功德累积到一定程度,还能晋升神职。
“若是不愿,也无妨。”
小童补充道,“大多数善人还是选择转世,毕竟能再入人间,也是福报。”
林州合上册子,走到窗前。
院外传来其他院落的谈笑声,有个老者正在教孩童背诗,声音洪亮,带着中气。
远处的功德碑林在夕阳下泛着金光,隐约能看清最前排石碑上的名字——那是位明代的廉吏,他生前读过对方的传记,记得此人一生清贫,却为百姓修了数十座桥。
他想起自己短暂的三十三年人生,虽体弱不能奔走,却也算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
如今到了泰安府,是该选择转世,再活一世,还是留下试试这阴司考选?
正思忖间,院外传来小童的声音:“林先生,往生司的文吏明日会来核对转世意愿,您可以慢慢想。”
林州拿起那本《宋诸家词话》,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宣纸上,像极了他生前无数个安静的夜晚。
只是这一次,他不必再担心胸腔的疼痛,也不必再计算阳寿几何。
泰安府的风穿过庭院,带着功德碑林的墨香,仿佛在轻声问他:下一段路,要往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