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查办狐妖案的第一天,谢珩就把幕后真凶锁定为当朝国师。 他派人日夜紧盯,发现对方每日除了炼丹就是劝皇帝修仙。 直到宫变那夜,国师浴血为他挡下一箭:“谢大人,我们六扇门…终于可以收网了。” 咽气前他塞过块令牌苦笑:“告诉你师父…当年…” 谢珩低头,只见令牌背面刻着小小的“狐”字。
皇城司刑房,空气里铁锈和霉腐的气味绞拧在一起,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水滴声从某个角落规律地传来,嗒,嗒,敲得人心头发慌。
谢珩的指尖划过卷宗上最后一行字,墨色淋漓,记录着昨夜永宁坊那桩惨案。左拾遗陈望,被发现死于书房,心口一个血窟窿,心脏不翼而飞。现场没有挣扎痕迹,唯有窗棂上,留着一道极淡的、非人利爪的划痕。
——第七个了。
短短两月,从京兆尹的小吏到如今的朝廷命官,手法如出一辙,现场都留有那诡异的狐爪印。朝野震动,流言蜚语裹着恐惧,在长安城的街巷里疯狂滋长,说是有九尾妖狐索命,要乱大唐气运。
“头儿,”副手崔昊的声音打断他的沉思,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宫里又来催了,圣人震怒,限我们十日之内……”
谢珩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他面前摊着所有案卷,烛光跳了一下,映亮他过于年轻却冷硬的脸庞,下颌线绷得极紧。他的目光锁在“炼丹”、“国师”、“进献”几个零星出现的字眼上,它们像散落的珠子,被他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直觉串联起来。
每一次死亡发生前,似乎都隐约指向那位深得帝心的国师,玄玑。陈望死前三日,曾上书谏言,直言陛下沉溺丹道、荒疏朝政,言辞激烈,触怒龙颜,而被申饬罚俸。再往前,几个死者或多或少,都曾与国师府有过或明或暗的龃龉。
动机,时机,还有那玄之又玄、偏偏最能蛊惑圣心的“狐妖”之说。
“玄玑……”谢珩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嗓音冷得像冰擦过青石。
“头儿,你怀疑……”崔昊凑近了些,眼底带着难以置信。国师圣眷正浓,权势滔天,动他,无异于撼树蚍蜉。
谢珩没回答,只将卷宗重重一合。
“调一组精干人手,盯死清虚台。”他下令,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我要知道他每日几时起身,几时炼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哪怕是咳嗽几声,也要一字不落地报给我。”
崔昊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抱拳领命:“是!”
接下来的日子,清虚台外多了几双沉默的眼睛,日夜不休地注视着那座香烟缭绕、宛如仙境的殿阁。
回报一日日传回皇城司。
“国师卯时起身,于露台吸纳紫气。”
“辰时开炉炼丹,炉火三日不熄。”
“巳时入宫伴驾,为陛下讲解《南华真经》。”
“午间赏赐了炼丹有功的小道童两颗明珠。”
“申时劝谏陛下辟谷三日,以近仙缘。”
……
琐碎,平常,甚至堪称兢兢业业,一派方外高人的超然淡泊。没有任何异常,没有私下会见朝臣,没有暗中调派力量,甚至连一句暧昧不清的话都没有。他所有的精力,似乎都倾注在了那一炉炉丹药和引导皇帝修仙飞升之上。
谢珩坐在越来越厚的监视记录前,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难道判断错了?那狐妖案的血腥残暴,与这国师无欲无求的形象,格格不入。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期限一日**近,朝中的质疑,皇帝的不耐,还有那隐藏在长安繁华表皮下的、嗜血的狐影,似乎下一刻就会再次暴起攫人性命。
他夜不能寐,案头的灯烛常常亮至天明。那种直觉却像毒蛇,死死盘踞在心口,嘶嘶地吐着信子,告诉他唯一的可能,只能是那个看起来最不可能的人。
就在期限将至的前夜,异变终于毫无征兆地爆发。
却不是狐妖案。
夜空被火光骤然撕裂,喊杀声如同滚雷,猛地炸响在皇城每一个角落!宫门方向传来兵刃疯狂撞击的锐响,甲胄奔跑的沉重轰鸣,以及濒死之人凄厉的惨嚎!
“河东节度使反了!护驾!快护驾!”
叛军竟如鬼魅般突破了外城防,直扑宫禁!
谢珩瞬间抓起横在案上的障刀,眼中血丝迸现,厉声喝道:“崔昊!带我们的人,守紧清虚台通往内宫的必经之路!其他人,随我去陛下寝宫!”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冲入混乱的洪流。火光映天,血光四溅,昔日庄严的宫苑顷刻成了修罗屠场。叛军和禁卫绞杀在一起,每一步都踩在温热的尸体和粘稠的血泊之上。
谢珩挥刀劈砍,身手狠戾利落,每一次刀光闪动都带起一蓬血雨。他心中却冰冷一片——宫变?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与狐妖案可有关联?玄玑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念头飞转间,他已冲杀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广场。前方,叛军的一队强弩手正张弓搭箭,冰冷的箭镞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瞄准的方向——正是且战且退、试图向寝宫靠拢的皇帝仪仗!
一支力道极强的狼牙箭已然离弦,撕裂空气,发出恶鬼尖啸般的嗡鸣,并非射向御驾,而是直取御驾侧前方那个正在指挥若定、疏散官员的绯色身影——谢珩自己!
太快了!快到根本来不及闪避!
死亡的阴影当头罩下。
电光石火间,一道青影竟从斜刺里猛扑而来,快得只剩一抹虚影,决绝地撞开他!
“噗——”
是锋镝狠狠凿穿血肉的闷响,令人牙酸。
温热的液体溅在谢珩侧脸。
他猛地回头,瞳孔急剧收缩。
看清了那张脸。
玄玑。
那位他日夜监视、认定是幕后元凶的国师,此刻正挡在他身前。那支原本射向他的狼牙箭,洞穿了玄玑的胸膛,箭尖从后背透出,滴着血。
玄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身上那件象征超脱凡尘的青绡道袍,迅速被胸口洇开的暗红染透、浸烂。
周围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仿佛瞬间被抽离,万籁俱寂。
谢珩下意识伸手扶住他软倒的身体,入手处是一片惊人的湿热和粘稠。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怀疑、推断、仇恨,在这一刻被轰得粉碎,只剩下彻底的茫然和荒谬。
“你……”
玄玑靠在他臂弯里,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涌动的可怕声响,生命正从他体内急速流逝。他艰难地抬起眼,那双总是蕴着云雾、让人看不分明的眼睛里,此刻却清亮得骇人,有一种沉重到极致的、终于可以卸下的疲惫。
他看着谢珩,嘴角努力地想扯出一个笑,却只牵起一片痛苦的涟漪。
“谢…谢大人……”声音气若游丝,破碎不堪,却清晰地钉入谢珩耳中,“我们…六扇门…终于可以…收网了……”
六扇门?!
这三个字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入谢珩的天灵盖!震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麻!那是早已解散近百年的、只存在于前朝传说里的秘密刑侦机构!国师…玄玑…
玄玑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痉挛,他的手冰冷如铁,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死死抓住谢珩的手腕,将一个冰冷坚硬、沾满他温热鲜血的物件塞进谢珩手里。
“告…告诉你师父……”他眼睛死死瞪着谢珩,瞳孔已在涣散,却执拗地凝聚着最后一点微光,那里面盛满了谢珩看不懂的、巨大的、深沉的复杂情绪,是遗憾,是嘱托,是无数无法言说的日夜。
“当年………”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叹息,逸散在血腥的空气里。
头一歪,眼中的那点光彻底寂灭。抓住谢珩手腕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谢珩僵在原地,如同被冰封。
广场上的厮杀仍在继续,火光跳跃,映着他瞬间苍白如纸的脸。他下意识地低头,摊开手掌。
掌心躺着一块玄铁令牌,被国师的热血浸得湿滑滚烫。
令牌正面,是威严的大唐蛟龙纹。
他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那令牌翻了过来。
令牌背面,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
只刻着一个笔画凌厉、深入铁髓的小字——
狐。
广场上的厮杀声、金属碰撞声、垂死哀嚎声,如同退潮般从谢珩的感知里迅速远去。世界在他周围坍缩,最终只剩下掌心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和臂弯里迅速失去温度、变得沉重的躯体。
狐。
那一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烫进他的神魂深处。
所有的线索、怀疑、推论,在这一刻被彻底打败、砸得粉碎,又在一片混乱的废墟中,被这个染血的“狐”字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强行重组。
六扇门…收网…师父…当年……
国师玄玑临死前破碎的语句,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砸得他耳鸣眼花。
“头儿!小心!”
崔昊的嘶吼伴随着兵刃破风声袭来。一名叛军趁着谢珩失神,狞笑着挥刀劈向他毫无防备的后背!
谢珩几乎是本能地旋身,障刀格挡,“铛”的一声锐响,火星四溅。他手臂被震得发麻,但那双刚刚还充满茫然的眼睛,此刻却骤然爆出骇人的厉芒。那不是清醒,而是一种被巨大冲击和杀戮催生出的、近乎疯狂的狠戾。
玄玑的尸体软软滑倒在地。
谢珩看也没看那名偷袭的叛军,反手一刀,刀光如匹练,以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架势,直接削飞了对方的头颅!温热的血喷溅了他一身,他却浑然未觉,猛地弯腰,将玄玑的尸身扛上肩头,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那块令牌,嘶声吼道:“结阵!向西侧殿退!守住通道!”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幸存下来的皇城司缇骑们被他的状态所慑,下意识地向他靠拢,以肩上的尸体和谢珩为核心,组成一个小小的、浴血的战阵,且战且退,艰难地向着相对易守难攻的西侧殿移动。
每一步都踩在血泥之中。谢珩的肩膀扛着死亡的重量,手掌紧握着惊天的秘密,大脑在疯狂的杀戮和极致的混乱中高速运转。
国师是卧底?是六扇门早已埋下的暗桩?他追查的狐妖案,难道根本不是妖邪作祟,而是一场策划了不知多少年的、指向某个巨大阴谋的行动?玄玑每日炼丹修道,劝帝修仙,那层完美无瑕的方外高人皮囊下,隐藏的竟然是如此沉重的身份和使命?
那支箭……是为他挡的。玄玑早就知道他的调查,知道他的怀疑,却从未点破,甚至在最后关头,用生命保护了他这个一心想要将自己绳之以法的“敌人”。
“告诉你师父…当年……”
当年什么?师父又知道什么?他的师父,致仕多年的老刑宪,难道也与这神秘的“六扇门”有关?
无数的疑问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神经。宫变的危机尚未解除,叛军仍在疯狂进攻,但谢珩此刻的心,却沉得比这血色之夜还要深。他意识到,他撞破的,远不止一场简单的藩镇叛乱。
他们终于退入西侧殿,厚重的殿门被合力关上,用横木死死抵住。门外是叛军疯狂的撞击和吼叫。殿内暂时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血腥味混着尘埃的气息弥漫开来,残存的禁军和官员们惊魂未定,喘息声、压抑的哭泣声此起彼伏。
谢珩轻轻将玄玑的尸身放在殿柱旁,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郑重。那支狼牙箭还狰狞地插在国师的胸膛上。
“国师……他……”崔昊喘着粗气,看着玄玑的尸体,脸上写满了震惊和困惑。所有参与监视的缇骑都露出了类似的神情。他们监视了这么久的目标,最后却为他们的首领挡箭而死?
谢珩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他只是摊开手掌,将那枚令牌亮给最核心的几名手下看。
“这……!”崔昊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猛地瞪大。其他人也瞬间变色。“狐”字令牌,与案发现场留下的爪印何其相似!但它却从国师身上而来!
“国师玄玑,是我们的人。”谢珩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出来,“代号,‘狐’。”
这句话本身就像一道符咒,让周围瞬间死寂。
就在这时,殿外叛军的攻势忽然诡异地减弱了,随即响起一阵新的、更加混乱的喊杀声,中间夹杂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野兽咆哮又似金铁摩擦的怪异声响!
“怎么回事?”崔昊警惕地凑到门缝边向外望去。
谢珩也立刻凑近另一条缝隙。
只见广场上,不知从何处涌出一批黑衣黑甲、行动如鬼魅般的士兵,人数不多,但极其精锐狠辣,无声无息地切入战团,专门绞杀叛军中的军官和头目。他们的手法干脆利落,配合默契,与禁军和叛军的风格截然不同。
更令人骇然的是,伴随着这些黑衣士兵的出现,几道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影子在火光阴影中穿梭,所过之处,叛军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割,纷纷倒地。偶尔一瞥,能看到那影子的轮廓,竟隐隐透着几分……狐形?!
妖狐?!谢珩的心脏猛地一缩。
但那些黑影显然是在攻击叛军!
混战中,一名叛军将领惊恐地大叫:“有埋伏!不是说国师的人不会……”话音未落,一道黑芒掠过,他的头颅便飞上了半空。
国师的人?
谢珩瞬间抓住了这个词。玄玑的人?这些黑衣士兵和诡异的黑影,是玄玑布下的后手?他早已料到宫变?还是说……这场宫变本身,也与他追查的“狐妖案”有关?
一切的线索终于开始汇聚,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所谓的“狐妖索命”,根本不是什么妖邪,而是一个极其隐秘的组织,以“狐”为代号,执行着某种秘密计划。玄玑,是这个组织埋在朝廷最深的一颗钉子,或者说……是负责收网的人?而他谢珩,乃至整个皇城司,可能从一开始,就被无形地纳入了这个计划的一环。
玄玑知道他会在压力下将怀疑指向国师,知道他一定会派人监视清虚台,甚至可能……算准了他会在宫变今夜,出现在这个位置,遭遇那支冷箭?
一股寒意顺着谢珩的脊椎窜上。
如果真是这样,那玄玑的隐忍、谋划和牺牲……
殿外的战局因为这群生力军的加入开始逆转。叛军陷入混乱,节节败退。
突然,一声尖锐的狐啸划破夜空,清越悠长,带着某种指令的意味。
所有穿梭的黑影闻声,如同鬼魅般悄然退去,迅速消失在宫殿的阴影里。那些黑衣黑甲的士兵也在完成对叛军指挥层的致命打击后,有条不紊地撤离,仿佛从未出现过。
广场上,只剩下茫然失措的叛军士兵和惊魂未定的禁军。
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漫长而血腥的一夜,似乎即将过去。
殿门内的众人面面相觑,都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谢珩缓缓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回玄玑苍白安详的脸上。那双曾蕴藏了无数秘密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只留下一个血色的谜团,和一块冰冷的令牌。
宫变会被平定,狐妖案或许会有一个对朝廷而言“合理”的解释。
但谢珩知道,真正的谜团,现在才刚刚开始。
“玄玑……”他低声呢喃,手指最终轻轻碰了碰那支染血的箭杆,触感冰冷刺骨,“你到底……背负了什么?”
他收拢手掌,将那块“狐”字令牌紧紧握在掌心,铁器的边缘硌得他生疼。
这笔用生命交付的债,他接下了。
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无论师父知道什么,无论这“狐”字背后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他都要查下去。
天,亮了。
晨曦透过窗棂,照进弥漫着血腥气的大殿,也照亮了谢珩眼中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沉重。
晨光刺破血色,像一把迟钝的刀,一点点剖开宫城一夜的狰狞。叛军残部在那些神秘黑衣甲士和终于回过神来的禁军联合清剿下,迅速溃散。喊杀声渐歇,只剩下断壁残垣间的***和扑不灭的余火黑烟,发出噼啪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烧焦木头和浓重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西侧殿的门被小心推开,幸存的官员们相互搀扶着走出,个个面无人色,如同刚从地狱爬回人间。劫后余生的茫然取代了恐惧,他们看着满地狼藉和尸首,恍如隔世。
谢珩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周围的喧嚣和悲喜都无法侵入他周身三尺。他沉默地脱下自己被血污浸透、破损不堪的外袍,仔细地、近乎仪式般地盖在玄玑的尸体上,连那支触目惊心的箭矢也一同掩住。
“崔昊。”他的声音因一夜的嘶吼和紧绷而沙哑得厉害,却异常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
“头儿?”崔昊立刻上前,他脸上混着血和灰,眼神却亮得惊人,紧紧盯着谢珩。其他几名核心缇骑也默默围拢过来,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那被衣袍覆盖的身影,神色复杂。
“你带几个人,守在这里。”谢珩下令,语气不容置疑,“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国师……的遗体。包括宫内侍省的人。”
崔昊瞬间明白了谢珩的深意。国师为救谢珩而死,又牵扯出那般惊人的隐秘,他的尸体本身,就是最重要的证物和线索,绝不能让他人轻易触碰,甚至“意外”毁去。
“明白!”崔昊重重点头,立刻挥手点了两名最得力的手下,持刀肃立一旁,如同门神。
谢珩不再多言,攥紧手中那枚染血的玄铁令牌,转身,大步走向皇帝此刻所在的临时安置处——一座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偏殿。
沿途,宫人和内侍正在慌乱地清理道路,搬运尸体,见到满身血污、煞气未消的谢珩,纷纷惊恐避让。禁军士兵认出他,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敬畏和探究。昨夜他率皇城司残部死战,以及国师为他挡箭而亡的一幕,许多人都看在眼里。
偏殿外守卫森严,领队的禁军郎将看到谢珩,神色微凝,却并未阻拦,只是低声道:“谢大人,陛下受惊,正在静养,宰相和几位大臣也在里面。”
谢珩略一点头,径直入内。
殿内气氛压抑。老皇帝李儇历史上唐懿宗之名,此处借用其名,设定其子为虚构皇帝面色蜡黄,裹着厚厚的裘毯,倚在榻上,犹自惊魂未定,眼神涣散。宰相杜怀恩、枢密使杨复恭等几位重臣侍立在下,个个面色凝重,低声商议着善后事宜。
谢珩的出现打断了殿内的低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看到他一身狼藉,皆是眉头一皱。
“谢珩?”杜怀恩率先开口,语气带着疲惫和审视,“外面情形如何?叛军可已肃清?”他似乎刻意忽略了谢珩这一身血污的来历,只问结果。
“回禀陛下,杜相。”谢珩拱手,声音平稳,却带着一夜鏖战后的铁血气息,“叛军主力已溃,余孽正在清剿。宫城之危暂解。”
皇帝似乎稍稍回神,浑浊的眼睛看向他,张了张嘴,声音虚弱:“朕…朕听闻,是国师…玄玑他…”
“陛下,”谢珩抬起眼,打断了皇帝的话,这个举动在平时可谓大不敬,但在此刻却无人斥责。他举起那枚玄铁令牌,亮出背面那个凌厉的“狐”字,声音清晰地在殿中回荡,“叛军虽暂平,然真凶未明。国师玄玑,为护驾及臣之安危,不幸罹难。临去前,交予臣此物。”
“狐”字令牌在透过窗棂的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殿内瞬间死寂。
杜怀恩、杨复恭等人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那块令牌,脸色变幻不定。皇帝更是猛地坐直了身体,呼吸急促起来:“这…这是何物?狐…狐妖?!”
“并非妖物。”谢珩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重臣的脸,“此乃人为标记。国师玄玑,真实身份乃是潜伏于朝堂、专司侦缉隐秘逆案之‘六扇门’最后传人,代号——‘狐’。”
“六扇门”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几位老臣的心上。那是前朝秘闻,一个只存在于极少数人记忆和档案最深处的名字。
“他多年潜伏,深得陛下信任,实则为查办一桩牵连极广、祸乱朝纲之大案。近日长安连环血案,所谓‘狐妖索命’,不过是幕后真凶故布疑阵,欲行混淆视听、扰乱朝纲之实。昨夜宫变,恐亦与此案脱不开干系!”谢珩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寂静的殿中,“国师舍身取义,以性命传递此讯。臣,皇城司谢珩,恳请陛下旨意,彻查此案,揪出真凶,以告慰国师在天之灵,以正朝纲!”
他一口气说完,再次躬身,双手托着那枚令牌,一动不动。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皇帝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杜怀恩与杨复恭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深处有惊骇,有疑虑,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他们当然知道“狐妖案”的棘手,也知道宫变背后的水有多深,更清楚玄玑的特殊地位。如今玄玑身死,抛出这样一个惊人的身份和线索,直接将所有矛盾引向了某个看不见的深渊。
这案子,谁接谁烫手,甚至可能万劫不复。
但谢珩的话,有理有据,更有玄玑的死和那块诡异的令牌为证,在刚刚经历宫变、人心惶惶的此刻,根本无法驳回。
皇帝似乎被“狐妖”、“宫变”、“真凶”这些字眼***得不轻,颤抖着手指着那令牌,语无伦次:“查!给朕查!一查到底!杜相,杨卿,你们…你们协助谢爱卿!务必…务必……”
“臣,遵旨!”谢珩不等皇帝说完,立刻沉声应下,根本不给杜怀恩和杨复恭任何转圜或插话的机会。
杜怀恩到嘴边的话只好咽了回去,脸色阴沉了几分,最终缓缓道:“老臣,遵旨。”杨复恭也微微躬身,狭长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谢珩直起身,将令牌紧紧握回手中,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绝对的清醒。他再次行礼,转身大步离开偏殿,血色衣摆在身后划开一道决绝的弧线。
走出殿门,清晨略带凉意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和迷雾。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正式踏入了一个远比宫变更加凶险的棋局。玄玑用命为他换来了入局的资格和一枚沉重的筹码,但也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所有隐藏在暗处目光的焦点。
师父…当年…
他必须立刻见到那个人。
穿过来往忙碌的宫人和兵士,谢珩脚步匆匆,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就在经过一片正在清理废墟的区域时,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眼角余光所及,一个穿着低级宦官服饰、正在低头搬运碎砖的身影,动作看似与其他宫人无异,但在抬起手腕的瞬间,袖口滑落,露出的手腕内侧,似乎有一道极淡的、新旧交织的……爪痕?
那痕迹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谢珩面色不变,脚步未停,仿佛什么也没看到,径直朝宫外走去。
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狐爪之痕,并未随着玄玑的死而消失。
它只是潜藏得更深了。
宫门在望,皇城司的马车等候在那里。谢珩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震动和寒意死死压在眼底,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已被血色浸染的棋局。
皇城司的马车并未直接驶向谢珩在永兴坊的官廨,而是拐入了邻近修行坊一条不起眼的窄巷。巷子最深处,一座小小的、门楣略显斑驳的道观静立于此,门额上书“清微观”三字,字迹已有些模糊。
这里香火冷清,与长安城里那些香烟鼎盛的大观截然不同。观主,便是谢珩的师父,致仕多年的老刑宪,裴玄。
谢珩挥退车夫,独自上前,叩响了那道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叩门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小道童探出脑袋,见到是谢珩,尤其是他满身的血污和戾气,吓了一跳,讷讷道:“谢…谢师兄?师父他…他在后园喝茶。”
“嗯。”谢珩低应一声,推门而入,径直穿过前殿。殿内供奉的三清像面容模糊,积着薄薄的灰尘。他步伐很快,带起的风卷动了香案上冷掉的香灰。
后园很小,只种了几竿翠竹,一方石桌,两个石凳。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旧道袍的老人正背对着他,慢悠悠地提着陶壶,往石桌上的两只粗瓷杯里注水。水汽氤氲,茶香清淡,与谢珩一身血腥格格不入。
老人的动作很稳,仿佛外界一夜的天翻地覆并未波及这方寸之地。
谢珩停在老人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呼吸因急促的步履而略显粗重。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看着师父佝偻却沉静的背影,昨夜至今的所有惊涛骇浪、疑云诡谲,在胸腔里翻滚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终于缓缓抬起手,将那枚染血的玄铁令牌,轻轻放在了冰凉的青石桌面上。
“当啷”一声轻响,打破了园内的宁静。
裴玄注水的动作顿住了。壶嘴的水流凝滞一瞬,又继续落下,注满最后一杯。他放下陶壶,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刀刻,一双老眼却并未浑浊,此刻落在石桌的令牌上,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收缩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细石,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旋即又复归深沉的平静。
他没有去看谢珩,枯瘦的手指伸出,指尖带着老人特有的微颤,轻轻拂过令牌上那个凌厉的“狐”字,仿佛拂过一段浸满了血与火的岁月。
园内静得能听见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良久,裴玄才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太多沉重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老人的声音苍老沙哑,像磨损了的古琴弦,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深沉的、早已预料般的悲悯和疲惫。
谢珩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攥紧:“师父,这到底……”
裴玄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追问。他慢慢拿起那杯刚刚注满的茶,推到谢珩面前,茶水微烫,热气模糊了彼此的神情。
“六扇门,并没有完全解散。”裴玄开口,声音低沉,将一段被刻意尘封的秘辛缓缓揭开,“或者说,它转入了更深的暗处。贞元末年,朝局波谲云诡,藩镇、宦官、权相,乃至…一些难以言说的力量,交织角力。先帝深感无力,便暗中保留了六扇门最核心的‘狐组’,授以密旨,监察非常之事,专办隐秘之案,直接对天子负责。成员身份绝密,彼此或不相识,只以代号相连。”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令牌上:“‘狐’,不是一个人,是一个代号,也是一个传承。执此令者,便是这一代的‘狐首’,拥有调动暗处资源的权力,也背负着最为凶险的使命。”
“玄玑他……”谢珩喉咙发干。
“他是上一任‘狐首’选中的继承人,也是我的…师弟。”裴玄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只是他入门晚,你又常年在外办差,未曾见过。他天资极高,心志亦坚,是最适合潜入最深暗处的人选。当年他奉命假借方士身份接近当今陛下,获取信任,成为国师,一方面是为稳住朝局,另一方面,便是要查清一桩延续数十年的旧案——‘丹噬’之案。”
“丹噬?”谢珩敏锐地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
“一种前朝宫廷流出的秘药,据说源自方士炼丹谬术,能缓慢侵蚀人的神智,令人依赖沉溺,最终癫狂衰竭而死。先帝盛年早崩,疑点重重,先太后晚年疯癫,乃至近些年多位力主削藩抑宦的重臣莫名暴毙或疯癫…背后似乎都有此药的影子。”裴玄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线索最终指向宫内和…河东。”
河东!昨夜宫变的源头!
谢珩瞬间将一切串联起来:“所以所谓的狐妖挖心,是为了掩盖服用‘丹噬’后心脉枯竭的真相?甚至昨夜宫变……”
“是查案到了关键处,触碰到了核心,对方不得不狗急跳墙,铤而走险。”裴玄接口道,语气沉重,“玄玑他…想必是早已察觉危险,甚至可能故意引蛇出洞。他将令牌给你,一是信任你能继承‘狐首’之责,继续查下去;二来,恐怕也是知道,唯有如此,才能让你…让我们,获得陛下彻查的旨意,真正介入其中。”
用生命,换来一个名正言顺调查的机会。
谢珩闭上眼,玄玑浴血挡在他身前、气若游丝说出“收网”的画面再次清晰浮现,每一个字都滚烫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那手腕上的爪痕……”他想起宫中那个宦官。
裴玄目光一凝:“那是‘丹噬’控制下属的一种阴毒手段,以特制药物蚀刻肌肤,定期需服缓解之药,否则痛苦万分,生不如死。有此痕者,皆是***控的傀儡,遍布宫闱朝野,名为——‘药狐’。”
药狐!狐首!狐组!
一个庞大的、隐藏在盛世繁华下的阴影组织,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谢珩猛地睁开眼,眼底再无迷茫,只剩下冰冷的决意和燃烧的火焰。他伸出手,紧紧握住那枚令牌,玄铁的冰冷刺痛掌心,却让他无比清醒。
“师父,”他声音沉静,却蕴含着风暴般的力量,“这条命,这笔债,我接了。这‘狐首’之位,我担了。”
裴玄看着他,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子眼中那酷似其父的坚毅和锐气,缓缓点头,眼中既有欣慰,更有深重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