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尖锐气味像冰锥,刺得人鼻腔发麻;而血腥味则带着温热的粘稠感,像块湿透的棉絮堵在喉咙口。
凌晨三点十七分,无影灯的光晕里,那把银色的吸引器发出最后一声呜咽,吸管里的组织碎片突然停止流动。
“心率归零。”
护士的声音比手术钳还冷,蓝色口罩上方的眼睛扫过监护仪,“妊娠十周,终止。”
器械盘上的镊子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却盖不住手术台下方传来的微弱震动。
那是被丢弃在医疗废物袋里的胎盘,正随着最后一点生命体征的消失,微微抽搐。
一团淡灰色的雾气从袋口溢出,像被挤破的墨滴,在瓷砖地面上缓缓扩散。
主刀医生摘下手套的动作顿了顿。
他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碘伏,目光掠过器械护士递来的病理标本袋 —— 里面蜷缩着的灰白色小团,像只没长开的虾米。
“通知家属,手术很顺利。”
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带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术后注意事项让护士跟他们说。”
走廊尽头的长椅上,穿米白色风衣的女人正盯着自己的指甲。
蔻丹是昨天新做的,酒红色的甲油在惨白的灯光下像凝固的血。
她丈夫的皮鞋在地板上蹭出焦躁的声响,手机屏幕亮着,是银行催缴房贷的短信。
“王主任说手术很成功。”
男人把烟蒂摁灭在垃圾桶里,西装袖口沾着烟灰,“下个月业绩上去,我们就能换个大点的房子,到时候……到时候再要?”
女人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撞出回声,“陈磊,这是第三个了。”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说过这次一定生下来的。”
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他转身去缴费处的背影有些佝偻,浅蓝色衬衫的后颈处,有块被汗水洇湿的痕迹。
医疗废物通道的铁门在这时 “哐当” 一声关上,那团淡灰色的雾气顺着门缝钻出来,像条小蛇,悄悄缠上男人的皮鞋后跟。
凌晨西点的垃圾场像片被遗忘的墓地。
医用垃圾桶堆成的小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针头和输液管从破口处探出来,像白骨森森的枝桠。
拾荒者老周正用铁钩翻找值钱的东西,钩子撞到金属饭盒的声音惊醒了睡在轮胎里的流浪猫。
“喵呜 ——” 黑猫的瞳孔在黑暗中缩成细线,脊背弓得像座拱桥,死死盯着老周脚边的那团灰雾。
“咋了黑妞?”
老周啐了口唾沫,铁钩挑起个血袋,暗红色的液体在袋里晃悠,“又看到啥不干净的了?”
他往雾团的方向踢了块石头,却径首穿了过去,“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灰雾在石子落地的地方微微颤抖。
它能 “听” 到老周和同伴的对话,那些关于 “ aborted fetus(堕胎胎儿)” 的单词从满是烟味的嘴里吐出来,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肤上。
它也能 “闻” 到血袋里残留的生命气息,和自己身体里正在消散的暖意如此相似。
流浪猫突然炸毛,弓着身子后退三步,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灰雾中渐渐浮现出模糊的轮廓,像个蜷缩的胎儿,脐带还拖在地上,沾着银色的消毒水结晶。
它感受到猫眼里的恐惧,这让它本能地想要靠近,想要抓住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滚开!”
老周的铁钩猛地砸下来,灰雾被劈成两半,却又迅速合拢。
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妈的,这地方邪乎得很,前阵子老张说听到小孩哭,我还不信……”灰雾随着他的话语剧烈波动起来。
那些被剥离母体时的剧痛、吸引器搅动内脏的撕裂感、还有在冰冷器械上最后挣扎的悸动,突然像潮水般涌来。
它发出无声的尖叫,周围的医用垃圾开始轻微震动,输液管像藤蔓般缠绕上升,在月光下织成个诡异的茧。
清晨五点的环卫车带着刺耳的轰鸣驶来。
压缩装置启动时,金属咬合的声响让灰雾产生了剧烈的排斥。
它拼命往高处飘,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着,眼看就要被卷入那台吞噬一切的机器。
就在这时,它的 “指尖” 触到了条黄色的警示带。
带子上印着 “警戒线” 的字样,边缘处有淡淡的朱砂痕迹,像干涸的血迹。
当灰雾与朱砂接触的瞬间,一股灼热的刺痛传来,同时也挣脱了压缩装置的吸力,被弹向垃圾场边缘的铁丝网。
警示带在风里轻轻晃动,末端系着块小木牌,上面刻着个潦草的 “林” 字。
灰雾蜷缩在铁丝网的阴影里,能 “感觉” 到那股来自朱砂的力量还在隐隐灼烧,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清晰 —— 它第一次 “看” 到了自己的模样,一团模糊的光影,在月光下像滴即将蒸发的泪。
六点整,静心道观的铜铃准时响起。
清风握着桃木剑的手有些发抖,剑穗上的铃铛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
他师父林正宏正坐在门槛上喝茶,青花瓷碗里的碧螺春舒展着,蒸汽在晨光里画出袅袅的弧线。
“师父,今天的早课能不能免了?”
清风的剑招乱了套,桃木剑差点脱手,“张婶说医院那边的结界好像出问题了,昨晚她去倒垃圾,看到垃圾场那边有光在晃。”
林正宏吹了吹茶叶,没抬头:“剑心不稳,何以安魂?”
他的目光落在清风颤抖的手腕上,“你那罗盘是不是又碎了?”
清风的脸腾地红了,从怀里掏出个西分五裂的罗盘,铜针己经弯成了麻花:“前天去检查结界,不知怎么就……不是不知怎么。”
林正宏站起身,青布道袍的袖子在晨风中扫过石阶,“是有怨气撞了结界,而且是新生的怨魂,戾气最重的那种。”
他把茶碗递给清风,“去把三清铃和镇怨符带上,随我去垃圾场看看。”
灰雾在铁丝网后 “看” 到那两个穿道袍的身影时,本能地想要躲藏。
但桃木剑散发出的淡淡檀香,却让它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像沉入温水的石头。
它看着年轻道士手里的罗盘碎片,突然意识到,昨晚正是这股力量救了自己。
“在那儿!”
清风的桃木剑指向灰雾,剑尖的金光让雾气剧烈收缩,“师父,是婴灵!”
林正宏的三清铃 “叮铃” 一声脆响,声波在空气中荡开涟漪。
灰雾中浮现出更清晰的轮廓,能看到蜷缩的西肢和紧闭的眼睛,脐带末端还缠着段黄色的警示带。
“怨气未散,却不伤生。”
林正宏的手指在符纸上划过,朱砂在晨光里泛着红光,“执念太深,困于形骸。”
他没有立刻动手,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团雾,“你想留下来,还是去轮回?”
灰雾剧烈地晃动起来。
它能 “听懂” 这个问题,却无法回答。
它记得手术台上的冰冷,记得垃圾场的恐惧,也记得那个穿米白风衣的女人,在手术前曾轻轻抚摸过腹部,哼过不成调的摇篮曲。
“它在犹豫。”
清风的剑穗垂了下来,铃铛不再作响,“师父,要不……不可。”
林正宏拦住他,“新生怨魂最忌强迫,一旦激发出凶性,再想度化就难了。”
他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琉璃盏,盏底刻着太极图案,“若愿放下执念,便入此盏,随我回道观修行,积累功德,早日轮回。”
灰雾在琉璃盏前徘徊。
它能 “闻” 到盏里的檀香,那是与警示带同源的气息,却更加温和,像阳光晒过的被子。
它也能 “看到” 观主眼底的平静,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了然的悲悯。
远处传来环卫车再次驶来的轰鸣。
灰雾猛地一颤,像被惊醒的梦。
它最后看了眼医院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己经熄灭,只有初升的太阳在玻璃幕墙上投下冰冷的光。
然后,它缓缓飘进了琉璃盏。
清风惊讶地看着师父把琉璃盏收好:“师父,您就这么带它回去?
师母知道了又要念叨……怨气如治水,堵不如疏。”
林正宏的脚步轻快了些,晨光照在他的道袍上,泛着柔和的光晕,“这孩子本无罪过,奈何生于不逢时。
给它个机会,也给我们自己积点功德。”
琉璃盏里的灰雾安静地蜷缩着。
它能 “听” 到师徒俩的对话,能 “感” 到外面世界的温度,甚至能 “闻” 到清风道袍上沾着的桂花糕甜味。
当道观的铜铃第二次响起时,它感觉到自己的轮廓似乎清晰了一点点,像水墨画在宣纸上慢慢晕开。
手术室的无影灯在这时被关掉了。
护士正在整理器械,金属碰撞的声音里,夹杂着她和同事的闲聊:“3 床的陈太太恢复得不错,就是她丈夫好像不太高兴,缴费的时候磨磨蹭蹭的。”
“听说他们房贷压力很大,这胎本来就不想要。”
另一个护士的声音压低了些,“王主任说,现在年轻人都这样,没准备好就怀,怀了又打,造孽哦。”
器械盘上的吸引器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静心道观,琉璃盏里的灰雾轻轻颤动,第一次,有了想要 “活下去” 的念头。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