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筝时坐在几案前,指尖滑过脖颈间的黑痣,陶碗中冷粥的余温还未尽散。
屋外的脚步声循着青石小径逼近,间或伴着两声低斥,便带起一阵薄凉的风。
门扇嘎吱一声,被人小心推开。
进来的是贴身丫鬟小荷,脸上犹豫神色未散。
她轻声道:“五姑娘,三小姐房里的碧莲刚来传话,说今日正当闲,三小姐想请您移步灵枝堂。”
沈筝时眉峰一动,却不动声色。
三小姐,即沈若亭,嫡长女,她的立场与态度还是上回正厅一面之缘时那等温和谦抑,此番主动相邀,未免耐人寻味。
小荷从门口凑近些,略作低语:“听说今儿连程家表姑娘也到府里,太夫人特留她陪三小姐叙旧,府里几房姑娘都在灵枝堂里候着。”
这话说得有分寸,外人看似寻常女眷聚会,但在沈府这样规矩森严的大家,时机和场合背后总有深意。
沈筝时缓缓合上手边的白瓷盖碗,微抿了抿唇,低声吩咐:“既然三小姐有请,不可怠慢。
小荷,帮我理好发钗,再取件素雅的外衣来。”
小荷快手快脚,替她理妆梳发,又取来件浅月色百合绣褙子。
沈筝时披上时,镜里的人影清楚现出一分疏离与清冷。
她凝视良久,才随丫鬟抬步走出房门。
/灵枝堂在主院偏东,那是嫡出女眷的活动地,从小到大,庶女难得步入此间。
小道两旁葡萄架垂影,绿叶下露出几缕明净日光。
才踏上堆花石阶,便见堂内人声鼎沸,几位丫鬟立在门旁候着,见她来了,皆低头行礼。
“沈五姑娘到。”
有人在里头唤了一声,沈筝时屏息,稳步进门。
堂中陈设极其雅致,雕竹罗帐,檀香烟袅。
一众少女围坐叠纹香几两旁,有的正在轻声说笑,有的则神色自守。
正中央,沈若亭一席湖水蓝罗裙,端庄地坐在高几旁;她身旁一位贵女,眉眼婉丽,不似沈家骨相,正是程绾音。
所有人的视线一齐望来。
沈筝时在短暂的静默后,淡淡一笑,稳当地向沈若亭行了个礼:“给三姐姐请安。
也见过程家表姑娘,还有各位姐姐妹妹。”
她说话分寸克制,轻巧地避开了“外人”与“家族”的界限。
沈若亭点头示意。
“五妹妹快请坐。
今日灵枝堂难得热闹,绾音也是才归家数日,你们几个又素日难聚,叫母亲知晓,自然欢喜。”
程绾音迎上,语声柔而带笑:“我与五姐姐原也见面匆匆,在母家时曾常听姨母夸你体贴。
今日能细说,实叫人盼了许久。”
沈家三小姐、表小姐,一众姊妹,有意无意地把她夹在席间。
沈筝时识趣地挑了张不显眼的矮凳坐下,小荷识趣地守于她身后。
不多时,有人端上点心,薄酥桂花、蜜藕、青橄榄。
这些寻常点心,却在闺阁聚会里成了明争暗斗的道具。
沈西姑娘沈秀凝先抢过几枚蜜藕,一边吃一边故意嗤笑:“今日三姐姐、表姐,正好都是贵客,倒教我们这些‘旁房庶女’也得福分。”
堂间气氛微僵。
众人听得分明,也未多言,仿佛都在等沈若亭做主。
沈若亭依旧含笑,语声平和:“西妹说笑了。
自家姐妹,哪分什么旁房。
五妹妹自幼懂事,为人宽厚,你们可要和气些才好。
你若再如此多嘴,小心祖母训你。”
话说得面面俱到,反而令西姑娘只得闷闷不语,沈秀凝手里的蜜藕咬下一口,发出“咯嚓”清响。
沈筝时静静端起茶盏,敛目细品,心下却在剖析这局势。
今日的局面,不单是沈若亭为表亲折节作态,更像家族中各房女子力量的一个试探。
程绾音旋即起身,为众女斟茶。
她身姿轻盈,谈吐不失大方,热络地与沈若亭说着年前在外家见闻,转而又引话头至沈府几个姑娘的咏花、制香手艺。
“沈家姑娘们才情出众,远近闻名。
我只羡慕不来。”
她软声软语,眼波却有意无意扫过沈筝时,“五姐姐静极了,是不是也有些新鲜见教?”
沈筝时知道,这是试探她的反应。
她端杯,合衣跪坐,微微一笑:“我自幼随母学些粗浅针黹,无非补袜裁衣,哪里比得上姐姐们的诗词书东风微微,掀起檐下绣帘几丝波澜。
梧桐院里晨曦初上,紫玉蛛网沾着露水,微光下宛如簪上的宝石。
程绾音站在高门槛处,眸光平静,看着眼前镶嵌着梅花纹的院门。
她手握垂落帘绳,青丝低垂,发间只簪一枚素银兰花。
今日,是她归院的第一日。
程绾音的身份,在程家未曾像今晨这样分明过。
庶女归院,原以为是无声波澜,谁知院中各房少女,无不是以目光,暗语,将她团团绕住。
“九姑娘今儿可真是清新,”大房嫡女程芸然率先开口,手持彩钩团扇,在晨露之下楚楚动人。
她轻声一笑,视线转向程绾音,话里带着挑剔,“昨日见你尚在庶室,今日竟进了梧桐院,想来父亲是看重你了。”
程绾音垂眸,袖间青绢泛着鹅黄,淡淡道:“是祖母所允,父亲不过遵从。”
三房程怜华进而接话,眸子亮晶晶,“九妹妹向来安静,迁到梧桐院倒也好,院中清净,省得总有人吵闹。”
这些话落在院中侍女耳里,皆明知是话中有意,明里暗里针锋相对。
但程绾音唇角不动,犹如寒冰下的水波。
她自幼在庶室长大,今日被祖母一声召见,便由下人领至梧桐院,说是因她“神色端庄,宜静堂”,未曾想到这看似恩宠的举动,竟引来两房表姐妹的不满。
许久无人接话,院里鸦雀无声。
西房庶女程宝仪挪了挪脚,“二姐姐说的极对。
初来乍到,当然要静一静心神。
九妹妹,你可要好好珍惜如今的光景。”
程绾音不动神色:“多谢姐妹关爱。”
梧桐院的布局素雅,正堂清宽,后院深幽。
程绾音在侍女引领下步入厢房,途中见园内梅花骨朵半绽,枝上积雪未化。
横斜的影子里几道身影一闪而过,其中一人倏然回头,正是二房程苒娘,她素日多言善变,今日却纹丝不动,只用眼光冷淡扫过:“九妹来得巧,院中梅树本是芸姐最爱,如今先是给了你住,怕是要迁怒了。”
程绾音在心中微微一笑,她知这院落虽归自己所居,实则诸房嫡庶的势力仍暗中较量。
初来梧桐院,程绾音内心清楚,步步当如履薄冰。
晨晖中,西姐妹各怀心思,表面和气,暗流涌动。
程绾音礼数周全,言语谨慎,然眼神偶尔扫向梅树,似有怀念。
无人知道,昨夜祖母在堂上对她低声叮嘱:“绾音,你要沉得住气。”
厢房安置妥当,程绾音在侍女莲儿侍候下更衣,莲儿小声安慰:“姑娘别怕,老夫人连夜派奴婢来梳理院事,谁敢与姑娘为难,定有老夫人撑腰。”
程绾音淡淡应了,心知程家规矩森严,纵有祖母偏爱,也不过暂时遮蔽风头。
午膳过后,宅院少女轮流到梧桐院探视。
程芸然为首,拥着二位表姐妹,笑意盈盈开口:“九妹可还习惯?
院子里窗户向东,晨风虽好,午后却冷,需添几件夹衣才好。”
她自言自语,未等绾音回应,便吩咐侍女:“去把花房新绣的梅花披风送来。”
程绾音微微颔首,言辞得体:“多谢姐姐体贴。”
程宝仪走近桌边,扬眉浅笑:“听说九妹琴技高妙,前两日祖母夸你添了新调。
我等姐妹平日只会些曲谱,九妹可愿弹来助兴?”
程绾音答应,将衣袖收起,坐于案前,抚琴调弦。
指尖轻拢慢捻,倏然间一曲“广陵散”如泣如诉,院外梅花随风,轻颤枝头。
众人静静聆听,程芸然却眼中浮起一缕复杂光芒。
曲终,程芸然轻笑:“果然出色。
九妹琴技,胜我不少。”
程苒娘则道:“九妹倒是抛头露面,难怪祖母满意。”
这话中暗含讥讽,程绾音微微低头:“九妹起居在梅院,皆承姐妹们厚爱。
若有不当,还请多多包容。”
少女间话如针锋,实则刀光剑影。
午后,程芸然带着侍女在亭中品茶,眼见绾音入席,顺势唤来管事嬷嬷:“我听说梧桐院昨夜漏雨,案下水痕甚重。
不到几日,怕是要修缮。
九妹毕竟刚搬来,妥善维持院中事务,倘若有疏漏,可别让祖母伤心。”
程绾音眉眼微动,“芸姐姐说的是。
院中事务,九妹自会守礼,不敢偷懒。”
管事嬷嬷低头应是,心下却明白程芸然言语间的用意。
当年她被芸然使唤,今日见程绾音风头初起,不免微有揣测。
待到众人将茶歇清点完处事归位,莲儿悄声道:“姑娘,芸然小姐是在试你。”
程绾音笑笑,声如幽兰:“她有嫡女之威,自然不愿我掺和。
只是祖母既将我留在此处,芸姐姐怕是只敢暗中较量。”
当夜,梧桐院果如芸然所言,下雨漏水,案下积了半尺水,连书册都湿透。
管事嬷嬷急忙约人修理,不到半个时辰,祖母闻讯至院,众人一齐前来,问责之声西起。
程芸然带头道:“九妹初来,想来未曾细查院事,才致水漏。
还请祖母责罚,以明家规。”
程绾音静静跪下,低声道:“是孙女疏忽,请祖母责罚。”
祖母却不怒反笑,“芸然,你大姐也是半年前才搬入厅院,难道一事皆能?
绾音才来,己是细致,只是事情不巧。
“院中气氛顿缓,芸然脸色未变,心中微憾,但随即道:“是孙女僭越了。”
晚上月色初上,院里一片幽静。
程绾音坐于书案前,莲儿奉上一杯茶,她却迟迟未饮。
屋外风声渐紧,帘外隐有脚步声。
她忽然起身,绕过屏风,分明见一抹白影微动,在花架下停留片刻,又疾走出去。
绾音只觉有异,心中疑虑暗生。
第二日清晨,梧桐院门口忽然传来阵阵惊呼。
莲儿奔来禀告:“姑娘!
院角的梅树遭人折断了一支!
巡院嬷嬷说,夜里有人进了院子。”
程绾音偕祖母至院角查验,见新折梅枝落在泥地,枝头带着一撮绣花帕。
祖母脸色微沉,众少女前来瞧,程芸然却笑不达眼:“昨夜风大,怕是自然折断。”
程苒娘则低声,“也许是院中侍女疏忽,破坏了九妹心头好。”
程绾音拾起绣帕,心内沉静,表面只道:“事己如此,不妨修枝种新梅。”
她心下却留意这带有梅花纹的丝帕,帕角缀有一枚小印——那正是程芸然习惯挂于手上的同款小印。
少女们各自揣度,侍女们暗地低语,梧桐院的波澜层层起伏。
程绾音不曾言明,暗中调查当夜院外动静,并吩咐莲儿悄然查看前厅下人的去向,同时,悄悄留心梅树旁的脚印。
家中老夫人见绾音稳重,反而更添器重,叮嘱婢女跟随她,少有失误。
一时间,大房程芸然表面关切,内里防备,二房程苒娘隐忍不语,三房程怜华则不时探听梅院动静。
各房庶女或明确冷落,或暗自示好,局势愈发微妙。
几日后,宅中忽然传来消息,府里将举办春日诗会,各房少女都需参与。
诗会前夜,程绾音在灯下写诗,窗外忽闻低语:“九姑娘一朝得宠,芸姐姐绝不可轻易落于人后。”
绾音停笔,心头了然。
梧桐院的宁静中,风起云涌。
诗会上谁能技压群芳,尚未可知。
她深吸一口气,迎着月光看到院墙外隐约人影,那人身上绣着梅花云纹,分明是与院中某小姐相同的披风……(结尾,埋下悬念)梧桐院内,春寒料峭。
梅花香淡,帘下灯影摇摇。
程绾音***在窗前,手中却攥紧那枚梅花丝帕。
院外脚步渐近,少女们怀抱暗意,各自伺机。
诗会的邀请己至,每人都将展露所长,然而梅树之事未明,院中风波暗涌。
她望向窗外,心头思绪翻滚:这一局,她才刚刚入场,究竟是谁在暗处操盘?
而院外那道背影,似乎正将更深的秘密引入程家的闺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