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卓蹲在麦堆旁时,指腹蹭过冰凉的麦粒,突然想起手机里那张截图——凌晨三点刷到的微博,九宫格全是他的照片,配文写着“十个勤天鹭卓:从快乐小狗到沉默影子”。
最上面那张是三个月前拍的。
他举着刚成熟的番茄笑得露出虎牙,阳光在发梢上跳,被粉丝截出来和现在的照片拼在一起。
现在的他站在大棚角落,帽檐压得很低,肩膀垮得像被雨水泡软的玉米杆,评论区有人说“这是装抑郁博同情吧”,还有人翻出他以前为陈少熙出头的视频,问“那个会为兄弟吵架的人去哪了”。
“二哥,尝尝?”
何浩楠的声音从麦堆后面冒出来,手里举着半块烤玉米,焦黑的皮剥到一半,露出里面金灿灿的粒,“少熙刚在火上煨的,说比你上次烤的强。”
鹭卓没接。
玉米的焦香钻进鼻腔时,胃里突然翻江倒海——就像那天在诊室,医生把诊断书推过来,“中度抑郁”西个字烫得他指尖发麻,窗外的梧桐叶正落得厉害,像无数张被撕碎的笑脸。
“不吃啊?”
何浩楠把玉米往他面前凑了凑,指节上还沾着炭灰,“那我给卓沅送去,他今早煎蛋又放多了糖。”
脚步声渐远时,鹭卓才摸出手机。
那条微博的评论己经滚到两千多条,最新一条是十分钟前发的:“看他舞台上多能装,现在估计是没热度了想炒作。”
屏幕的光映在他眼下的青黑上,像块没化的冰。
他想起上周去录歌,录音棚的空调开得太足,他裹着羽绒服还在发抖。
制作人说“你的声音怎么没力气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以前那种清亮的调子——就像被大棚薄膜捂住的风,怎么也冲不破那层透明的阻碍。
“在这儿啊。”
陈少熙抱着捆麦秆从田埂跑过来,帆布鞋踩出的泥点溅在裤腿上,像幅没干透的画,“卓沅让你去对账,卖玫瑰的钱该分了。”
鹭卓把手机塞回口袋,麦粒顺着指缝漏下去,在地上积成小小的堆。
少年蹲下来帮他捡时,突然说:“哥,你是不是看了网上那些话?”
他的手顿了顿。
陈少熙的刘海被汗水浸得贴在额头上,眼睛亮得像去年他帮对方抢回被卖家骂的手机时,少年眼里的光。
“赵一博说,网上的人就像大棚里的杂草。”
陈少熙把捡好的麦粒倒进竹匾,“看着碍眼,拔了就完了。”
鹭卓扯了扯嘴角,脸部肌肉僵硬得像冻住的土地。
他想起自己以前总说“少熙你太单纯”,可现在这个被他护在身后的小孩,却在教他怎么拔掉心里的刺。
去对账的路上,要经过堆放农具的仓库。
赵一博正蹲在里面修锄头,金属碰撞的脆响里,混着他念叨“杠杆原理”的声音。
墙角立着把吉他,琴身上的番茄涂鸦被灰尘盖了层薄纱,是陈少熙去年画的,那时他们刚写完《后陡门的夏》,九个人围着吉他唱到后半夜。
阳光顺着弦的纹路爬,在指板上投下细碎的影。
鹭卓伸手碰了碰,指尖的抖比预想中厉害,像第一次在舞台上握住麦克风时的颤——可那时的颤里裹着兴奋,现在却只有沉。
“他们说你以前写歌,能对着空白的纸笑出声。”
赵一博继续拧着螺丝,“说你写《超载》那天,在大棚里跳着唱,玫瑰花都被你震掉了。”
鹭卓没说话。
去年他确实在大棚里蹦过,卓沅笑他“比玫瑰苗还疯”,那时每个音符蹦出来,都像撒在地里的种子,笃定能长出点什么。
可现在看着那把吉他,他只觉得胸口发闷,像被塑料膜蒙住了口鼻。
“医生说,别总憋着。”
赵一博把修好的锄头靠在墙上,“就像疏通滴灌带,堵着总会烂根的。”
他走出仓库时,听见身后传来调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他这些天没说出口的话。
田埂上的草又长高了些,上次和卓沅比赛除草,他赢了还得意地拍对方的肩膀,现在踩在草上,却感觉不到那时的痒,只有脚底发沉的钝。
对账的桌子摆在晒谷场中央,卓沅正趴在上面写清单,蓝白条纹的袖子沾着番茄汁,像朵开败的花。
“来啦?”
他抬头时眼睛弯成月牙,手里的笔在纸上划着,“卖了三千七,够给少熙买新吉他了。”
鹭卓盯着那张纸,数字在眼前晃成重影。
他想起自己以前总抢着算账,说“鹭卓得管钱”,现在却连拿起笔的力气都没有——就像被虫蛀的玉米杆,看着还立着,风一吹就断了。
“你看这个。”
卓沅突然把手机推过来,屏幕上是段视频。
十个勤天围在灶台前煮饺子,他举着个双黄蛋追着陈少熙跑,笑声震得镜头都在抖。
配文是“后陡门的快乐碎片”,点赞己经过万。
“粉丝剪的。”
卓沅的指尖在屏幕上划了划,“说想看你再笑成这样。”
鹭卓的喉结动了动。
视频里的阳光多烈啊,把每个人的脸都晒得发亮,可现在那光透过屏幕照过来,却像块冰,冻得他后颈的筋突突首跳。
“我去趟厕所。”
他站起身时,椅子腿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
卫生间的镜子蒙着层水汽。
鹭卓拧开水龙头,冷水扑在脸上的瞬间,他看见镜中的人——眼下的青黑像被墨晕开,嘴唇泛着不健康的白,像棚里那些没晒够太阳的番茄。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条新微博推送。
标题写着“鹭卓疑似摆烂,种植组任务全靠队友”,点开是陈少熙独自搬肥料的照片,配文说“心疼少熙,摊上这样的组长”。
他把手机扔在洗手台,金属壳碰到瓷砖的脆响里,混着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水流哗哗地淌,像在替他哭,可他的眼睛干得发涩,连眼泪都被后陡门的风吹成了霜。
回到晒谷场时,何浩楠正举着木耙翻麦子,金黄的粒在阳光下跳,像去年他们数过的星星。
卓沅蹲在旁边唱歌,跑调跑到天边,却把空气里的麦香都染甜了些。
“鹭卓,过来!”
何浩楠朝他挥耙子,木齿上还挂着几缕麦秆,“帮我翻两下,手酸。”
鹭卓走过去接过耙子。
木头把被晒得温热,握在手里时,突然想起第一次在田里用锄头,卓沅笑话他“姿势像锄地”,那时的力气多足啊,一下能刨开半块硬土,现在却觉得这耙子有千斤重。
“你看这麦子。”
何浩楠的声音混着风声,“刚收来时蔫得像你前几天的样,晒了两天就支棱起来了。”
他没说话,只是用力把耙子***麦堆。
金黄的浪涌起来时,他突然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麦子里,不再是以前那个挺首的少年,而是个佝偻的、沉默的轮廓——像微博里说的,一道见不得光的影子。
耙子脱手摔在地上时,何浩楠的喊声追过来:“二哥!
你去哪?”
鹭卓没回头。
他往宿舍走,田埂上的草勾着裤脚,像无数只手在拽他。
手机又在震,这次是陈少熙发来的消息:“二哥,我写了段副歌,你听听能不能用。”
点开音频的瞬间,吉他声混着风声淌出来。
跑调跑得离谱,可某个瞬间,像极了去年夏夜里,九个人挤在草垛上哼的不成调的歌。
他坐在宿舍的床沿,听着录音笔转着圈。
窗外的麦香飘进来,和卓沅煎蛋的甜味缠在一起。
鹭卓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突然很想知道,那些被他藏起来的痛,能不能像麦子一样,晒晒太阳就好了。
也许可以试试,他想。
明天把吉他拿出来擦擦。
天擦黑时,卓沅端着碗进来。
鸡蛋羹上撒着葱花,热气裹着甜味漫过来:“少熙说你以前总抢他的蛋羹,特意多蒸了碗。”
鹭卓接过勺子时,指尖碰到碗壁的暖,突然想起微博里那张对比图。
原来不是影子变沉默了,是光太久没照进来——而现在,这碗蛋羹的热,正一点点往骨头缝里钻。
他舀了一勺送进嘴,甜意在舌尖漫开时,眼眶突然发涨。
原来不是不会哭了,是眼泪都在等一个愿意递纸巾的人。
窗外的风声又起,刮得塑料膜哗哗响。
鹭卓望着碗里的蛋羹,突然觉得,后陡门的夜,好像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