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了萧烬三年。从京城最耀眼的少年将军,到痴傻呆滞、任人欺凌的废王爷,只有我守在他身边。所有人都说我温婉贤良,是京城第一贤妃,堪为女子典范。可他们不知道,我只是在等。等他有朝一日清醒过来,能念着我这三年的情分,给我一纸和离书,放我归家,还我自由。我没等到和离书,却等到了他站在尸山血海中,擦拭着剑锋上的血,回头对我笑。那笑容,再不见半分痴傻,只余彻骨的寒意与疯狂的占有欲。他轻声说:“阿阮,这三年,让你受委屈了。从今往后,谁敢欺你,我便屠他满门。”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等的不是自由,而是一个永远也挣不脱的、用爱与血铸就的华美囚笼。
“阿阮,饿。”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我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回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他叫萧烬,当今圣上的第七子,我的夫君,封号“烬王”。三年前,他还是那个名动京华、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率三千轻骑便敢深入敌后,搅得北狄十年不敢南下。而如今,他只是一个心智如五岁孩童的傻子。
“王爷想吃什么?”我柔声问道,习惯性地拿起一块温热的毛巾,替他擦去嘴角不知何时沾上的墨迹。他方才在练字,或者说,在玩墨。一张上好的宣纸被他涂得一塌糊涂,像个巨大的黑色蜘蛛。
他眨了眨眼,那双曾如寒星般锐利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孩童似的纯真与茫然。他想了想,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要吃阿阮做的桂花糕。”
“好。”我点点头,扶着他站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去小厨房。”
这便是我们三年的日常。
三年前,北狄来犯,身为三军统帅的萧烬被副将出卖,身中奇毒,兵败被俘。父皇用半座城池的代价将他换了回来,人是回来了,魂却丢了。曾经那个惊才绝艳的七皇子,变成了一个见人就傻笑,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废物。
树倒猢狲散,昔日门庭若市的烬王府,一夜之间变得门可罗雀。就连当初与他情投意合的太傅之女,也在大婚前夜悔婚,闹得满城风雨。
最后,这顶象征着无尽屈辱的王妃冠冕,落到了我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庶女——沈青阮的头上。我爹,当朝丞相,为了撇清与废王爷的关系,又为了向皇上表忠心,便将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女儿推了出来。
我记得大婚那晚,萧烬穿着大红的喜服,却在玩我的盖头,他将那块绣着鸳鸯的红布顶在自己头上,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咯咯地笑,像个得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红烛摇曳,满室寂静,我看着他澄澈却空洞的眼睛,心中没有怨,也没有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从那天起,我成了烬王妃,也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但我不在乎。我像照顾一个孩子一样照顾他,教他用筷子,教他穿衣服,教他说话。他学得很慢,却很听我的话。整个王府,他只认我一个人,只肯吃我做的饭,只肯让我替他梳头。
所有人都说我沈青阮菩萨心肠,温婉贤德。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投资。我在赌,赌萧烬总有一天会恢复神智。他曾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只要他醒来,断然不会容忍自己身边有一个见证了他所有不堪的妻子。到那时,他一定会给我一纸和离书,外加丰厚的补偿,让我安然离开。
为了这个目标,我忍受了三年的嘲讽与轻视,将自己活成了一个真正的圣人。
“阿阮,快点,糕糕。”萧烬拉着我的手,力气有些大,将我的思绪从回忆中拽了出来。
我笑了笑,任由他拉着我走向小厨房。我们的王府很偏,也很破旧。自从萧烬出事后,内务府的份例一再克扣,下人也遣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忠心的老仆。这偌大的王府,冷清得像一座坟墓。
我刚揉好面团,准备上锅去蒸,管家福伯就一脸慌张地跑了进来。
“王妃,不好了,太子和太子妃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捏着面团的手指微微收紧。
太子萧澈,是萧烬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可自从萧烬出事后,他非但没有半分照拂,反而落井下石,屡次三番地折辱我们。说到底,不过是怕萧烬有朝一日恢复过来,威胁到他的储君之位。
“我知道了,福伯,请他们去前厅稍坐,我换件衣服就来。”我稳住心神,吩咐道。
“阿阮,不走。”萧烬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抓着我的衣角不放,像个怕被母亲抛弃的孩子,眼神里满是依赖和不安。
我心中一软,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哄道:“王爷乖,我就是去见见客人,很快就回来给你做桂花糕,好不好?”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抓着我衣角的手却没松开。
我无奈,只好带着他一起去了前厅。
还未进门,便听见太子妃柳如月那尖细刻薄的声音。
“哎哟,这烬王府可真是越来越破败了,连个像样的茶具都没有。太子殿下,您瞧瞧这茶水,怕不是连我们东宫下人喝的都不如。”
我深吸一口气,敛去眼底所有的情绪,换上一副温婉恭顺的笑容,牵着萧烬走了进去。
“臣妾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我盈盈一拜,身旁的萧烬也有样学样地弯了弯腰,只是动作笨拙,显得有些滑稽。
太子萧澈坐在主位上,一身明黄的太子常服,面容与萧烬有七分相似,只是那双眼睛里满是算计与阴鸷。他瞥了我们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七弟妹免礼。今日孤与太子妃得闲,特地来看看七弟。”
他的目光落在萧烬身上,像在看一件物品,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傻子,还认得孤是谁吗?”萧澈问道。
萧烬躲在我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怯生生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哈哈哈!”萧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想当年父皇还总夸你文韬武略,胜我一筹,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连人都认不清的傻子!”
柳如月也掩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与幸灾乐祸:“早就听闻七弟妹贤惠,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只是可惜了,这般花容月貌,却要守着一个傻子过一辈子,真是委屈妹妹了。”
我垂着眼,声音平淡无波:“能侍奉王爷,是臣妾的福分,何来委屈一说。”
我的顺从似乎让萧澈觉得无趣,他挥了挥手,一个宫女端着一壶滚烫的茶走了上来。
“七弟,”萧澈的语气忽然温和下来,带着一丝诱哄,“过来,皇兄这里有好东西给你。”
萧烬看了看我,我朝他安抚地点了点头。他这才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来,伸手。”萧澈命令道。
萧烬乖乖地伸出了手。
下一秒,我瞳孔骤缩。
柳如月故作惊讶地“哎呀”了一声,手肘“不经意”地撞了一下那宫女。滚烫的茶水不偏不倚,尽数浇在了萧烬伸出的手背上!
“啊!”萧烬吃痛地叫了一声,猛地缩回手,疼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那白皙的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甚至烫起了几个燎泡。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瞧瞧,这可如何是好!”柳如月假惺惺地拿出帕子,却连碰都不愿碰一下萧烬,“都怪这奴才笨手笨脚的!来人,拖下去,掌嘴五十!”
那宫女吓得立刻跪地求饶,萧澈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盯着疼得发抖的萧烬,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七弟,怎么这么不小心?连杯茶都端不稳。”
我冲过去,将萧烬护在身后,死死地盯着他们。三年来,无论他们如何言语羞辱,我都忍了。可这一次,他们伤了萧烬。
“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我的声音冷得像冰,“王爷已经伤着了,今日怕是不能招待二位了,请回吧。”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们下逐客令。
萧澈的脸色沉了下来:“沈青阮,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在教孤做事?”
“臣妾不敢。”我跪了下去,将头深深地埋在地板上,“只是王爷伤势要紧,恳请殿下体恤。”
“哼!”萧澈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一个傻子而已,烫一下又能如何?倒是七弟妹,真是越来越有烬王妃的款儿了。罢了,孤今日也乏了,就不与你计较了。”
说罢,他便带着柳如月扬长而去,留下一室狼藉和满地嘲讽的笑声。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我才敢抬起头,眼眶早已通红。我扶起还在小声啜泣的萧烬,拉过他被烫伤的手,轻轻吹着气。
“阿阮,疼……”他瘪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看起来可怜极了。
“不疼,不疼,我给你上药,很快就不疼了。”我哽咽着,拉着他快步回到我们的院子。
福伯拿来了最好的烫伤膏,我小心翼翼地为他涂抹。他的手背已经肿得像个馒头,水泡晶莹剔透,看得我心如刀割。
他很疼,身体一直在发抖,却强忍着没有乱动,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嘴里不停地念着:“阿阮,不哭……”
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究竟在哭什么?哭他受的伤,还是哭我自己这三年不见天日的屈辱?
或许都有吧。
我替他包扎好伤口,又哄着他喝了安神的汤药,他才沉沉睡去。
夜深了,我坐在床边,看着他熟睡的容颜,心中一片茫然。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真的能等到他清醒的那一天吗?
就在我心灰意冷之际,床上本该熟睡的萧烬,忽然动了一下。
我以为他被伤口疼醒了,正准备起身查看。
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却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像是铁钳一般,捏得我骨头生疼。我惊愕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深邃、冷静、锐利如刀,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浑噩与痴傻?那幽深的瞳孔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流,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呼吸都停滞了。
他醒了?
他什么时候醒的?
他看着我,缓缓地坐起身,目光从我震惊的脸上,缓缓移到我被他抓住的手腕,又落到他自己那只被纱布层层包裹的手上。
他没有说话,整个房间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我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久未言语的滞涩,却字字清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阿阮,”他叫着我的名字,然后,他抬起眼,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锁住我,一字一顿地问,“他们的手,我不想要了。你说,是剁下来喂狗,还是做成人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