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师死掉了，为艺术献身了。他死的时候也没有衣服穿，在展厅里躺着，
就那么赤条条地死掉了，和人出生的时候一样，记者涌进展厅将他的死相拍下来。
正如他上课的时候和我们讲的一样，人要赤裸，人不要掩饰欲望。
贺国阳正是我的恩师。记者问我：你恩师为艺术献身了你怎么看？
我说：我站在一边看。＜人物均已成年，无原型，
请勿模仿＞一疼爱考前集训的时候认识了很多人，后来他们也常常开聚会，
这是我第一次过来。我刚推开门，林琪的声音就裹飘过来，苏砚！
你可真是‘不见庐山真面目’，毕业这么多年，这还是你头一次来聚会。
周围的谈笑声顿了顿，七八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有好奇，有打量，
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刚要开口，林琪又叹了口气：可惜啊，这次贺老师不在了。
你忘了？当年他最疼你了，总把你的作业贴在画室最前面呢？你当年考上哪个美院了？
老师不在了这几个字让大家都不太舒服。新闻里写的是为艺术献身了。
只要打开新闻就能看见有关他的新闻，《为艺术牺牲，是疯子还是天才》，《哗众取宠？
自己成为最后一个作品》，《不堪入目，x体画展》我笑了笑，我没考，后来回去念书了，
当年就没画出什么像样的东西，造诣不高，总觉得没脸见恩师，现在更没机会了。谈笑时，
包间的门砰地被撞开，师母林慧指着我的方向：杀人凶手！苏砚，你就是杀人凶手！
她身边的贺晓踪攥着她的胳膊，他没喊出声，可盯着我的目光里，全是和林慧一样的恨意。
满屋子的人都慌了神。有人下意识地站起来，想上前拉劝，却被林慧挥开手。
我慢慢放下手里的水杯，师母，您是不是太难过，记错了？当年在画室，
老师总把我的作业单独挑出来讲，画得不好的时候，他会握着我的手调颜色，冬天画室冷，
他也总心疼我，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贺踪紧绷的脸，我作为老师最疼爱的学生，
我怎么会是杀人凶手呢？而且我已经不画画很多年了。林慧突然冲过来，
被身边的同学死死拉住，她挣扎着往前扑，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掉：疼你？他疼你才会死！
师母，我打断她的话，警察早就查过了，画展的门是反锁的，
钥匙也一直在老师自己的口袋里。老师已经有了为艺术献身的美名，您要打碎它吗？
二画展我执意放弃艺考，学习文化课，然后去外地读大学，
学的跟画画八竿子打不着的专业。毕业后在别的城市待了五年，上个月才回到这里，
也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老师。你这个孩子不听话啊。我这不是回来看您了嘛。
您的画展，学生一定亲力亲为。油画展的展厅入口，
展厅外挤满了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和提前到场的艺术人士，镁光灯在人群头顶晃来晃去。
师母林慧问我有没有见到老师。老贺今早没接电话，备用钥匙在我包里，
你陪我去开展厅门。不好意思啊朋友们媒体朋友们，贺老师不舒服，耽误大家时间了。
这次油画展的主题就是人应该赤——她打开展厅的门，
看见地下的贺国阳后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瘫软在地上。
媒体的摄像机镜头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涌了过去，快门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我顺着镜头的方向看去，贺国阳就躺在他最得意的作品《赤裸的欲望》正下方，
那幅画里的模特赤条着身体躺在地上，但只露出一只眼，眼神桀骜地盯着观众，而此刻的他，
和画中模特一模一样，赤条条，四肢随意，把自己精心摆放在画布前当活展品。老师！
我扶起林慧，生生拉着她到贺国阳身边，我们一起呼喊老师，
结果林慧的手刚碰到他的皮肤，就惊得缩回手。他已经死了很久了，身体都开始发僵。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散得彻底，像是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让他连闭眼都做不到的东西。
三教诲打算学画画之后，日子也并不好熬，没有天赋也没有基础，
每天在画室里对着画板坐到腰背发酸，手上是沾着洗不掉的炭粉，颜料是捉襟见肘，
舍不得浪费一点儿。家里条件一般，报机构的费用已经让父母紧了紧开支，
我总怕自己不够努力，辜负了这份投入。机构的罗老师领着贺国阳走进了画室。
这是贺老师，业内很有名的，你们多跟着学。我抬头就撞进贺国阳温和的目光里。
他真的没什么架子，温和，还很有艺术气息，走到我画架前看我画，
还弯着腰仔细看了看我刚画的几何体。你还是底子有点儿薄，这个线条的虚实没处理好，
结构也得再抠细些。他说话直白，却没让我觉得难堪，反而指着画纸上的不足，
一笔一笔教我怎么调整。之前来教画画的老师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也不对谁有多余的留意，
而他对我似乎多了份留意。他从不说虚话，每次都直接点出我基础不扎实细节不到位
，可只要我有一点进步，哪怕只是速写的线条顺了些，色彩的明暗过渡自然了点，
他都总会第一时间夸我：这次比上次好太多了。这个画室您自己开的吗？我能去？
哦，我自己开着玩，和机构没关系，你想来就来，我就偶尔在这里教几个朋友的孩子。
他说。画室里的灯就悬在头顶。贺国阳笔下的人体轮廓照得清晰分明。
他从身后轻轻贴过来教画画。他带过来的风，还带着空调调低后残留的微热气息。
手就跟着我画。他那只大手覆过来，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
带着我的铅笔在纸上移动。笔的线条从人物的肩颈滑向腰腹，
每一笔都精准地落在结构转折处。我觉得后背贴着的人越来越近了。笔也根本不是我控制的，
完全是他借我的手在画。我侧过头：老师，联考不会考这个吧……
他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笔尖继续顺着肌肉线条延伸。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那也要学，都是一样的，这是基础。
笔停在胸骨上，他又补了句，这是艺术，不是下流。你是学美术的，你怎么能那么想？
你知道吗？人生来就是赤裸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来到世界上的，你为什么要回避这个赤裸。
我没再说话，只盯着纸上渐渐完整的人体素描。感觉他掌心的温度开始变得黏腻了，出汗了，
又和画室里的干冷搅在一起，让人不舒服，不理解，却又不敢再动。考前上小课成了常态，
每次都是贺国阳单独带我，没见过什么朋友的孩子，父母总说看来小课效果好，
得给表示了，每次送我来，都会把准备好的红包塞给贺国阳有时是厚厚的信封，
还有包装精致的礼盒，嘴里反复念叨着：就交给你了贺老师，她笨，文化课不行，
这么去考试也是没出路的，以后能不能走这条路，全靠您了，拜托您多费心！
父母说得恳切，腰弯很低，我站在旁边，只觉得脸上发烫。父母走后，
画室里只剩我和贺国阳。我坐在画板前，刚拿起炭笔，就看见他拆开了父母带来的茶叶。
那盒茶，是父亲托人从外地捎来的，他对着包装盒摩挲了好几回，说好东西，
等将来你找对象了，我见亲家的时候喝，到最后也没舍得拆。
可贺国阳捏着茶饼上掉下来的渣子，只凑近闻了闻，就鄙夷地抽了抽鼻子，
像是闻到了什么不入流的东西，随手就放在了一边。接着他忽然笑了，目光落在我身上，
语气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老师有好茶。他说着就从柜子里拿出一块很大的茶饼，
茶饼上印着我不认识的花纹，他动作熟练地撬茶、冲泡，没多久，一杯热茶就递到了我面前。
站过来。他说。我连忙起身走过去，刚伸出手接茶杯，就被烫得一缩。好烫。
烫得我根本握不住。啪嗒一声，茶杯掉在地上，瓷片碎了一地，茶水溅湿了我的衣服。
我瞬间慌了，心脏砰砰直跳。没吓到，没烫到，只是惶恐。那茶杯看起来就不便宜，
我赔不起。我僵在原地，头埋得低，连呼吸都不敢重了。这时贺国阳才说：衣服湿了吧。
知道怎么办吧。他调高了一点空调温度。不冷的。人不要掩饰欲望。
人生下来就是这样。所有的生物都是一样的。四恩师贺国阳在画室里夸我。
在同学面前夸我。在我父母面前夸我。还夸得有理有据，具体哪里进步都说得出来。
我妈拉着贺国阳的手反复道谢，转头就跟我爸打电话：人家贺老师说你闺女画得好！
考上肯定不是问题，这钱没白花，总算没白费心思！终于在又一次被他留下单独指导
后。我小声跟准备礼品的母亲说：我不想去机构了，也不想画画了。话没说完，
我妈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力道重得让我偏过头，耳朵里嗡嗡响。你那个猪脑子！
除了画画你还能干嘛？你自己考得上才有鬼！她的声音又尖又颤，指着我的鼻子骂，
家里为你报机构、给贺老师送东西，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你说不画就不画？你画也得画，
不画也得画！我捂着火辣辣的脸。你可得好好感谢贺老师，人家可是大名师，
认他当师父一辈子都不亏！你这孩子运气好，遇上这么个贵人，
全是他一手把你教出来的，可得懂事点。贺老师挺喜欢你的，就算你画的不怎么，
凭他的本事也能让你考上。所有人都在说贺国阳是我的恩人，说我该感恩戴德。
可我每次走进画室前都在恐惧，更没人问过我，那些在小画室被教出来的画里，
到底有没有一点是我真正想画的。我听见师娘林慧的声音传出来，
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讽：她爹妈给的钱也就那样，不多不少，画的也一般，
你倒总把她留在这儿。我顿住，听见贺国阳的声音接上来，
带着种说不出的意味：没学过画的才是最纯洁的，脑子里没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好教。
真的只是因为我好教吗……我面对师娘，总有些不自在，我觉得我愧对于她。
五赤裸的欲望那天下午，母亲催促我赶紧过去，我只能提前到画室，
刚走到走廊就听见里面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跟着是林慧压着怒的声音：贺国阳！
这画是什么意思？！林慧站在画架前，手里攥着一张素描纸。是我。
因为摔碎茶杯弄湿衣服的我。是我。没办法否认，那就是我。你嚷嚷什么？就是张习作。
习作？林慧把手里的纸狠狠摔在地上，下流就是下流！流氓就是流氓！
你到底是照着她画的，还是想象着画的！贺国阳说的纯洁，从来不是指我的画，
而是我这个人。贺国阳看着他的大作。他完全不会羞愧。完全沉溺。一直在欣赏。
脸上竟浮出一丝近乎偏执的热爱，他拿过张画我的素描：我会一直这么画，这就是艺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