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结扭曲的枝干在朔风中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
树根处盘踞着一口废弃的老井,黑洞洞的井口像大地咧开的一道森冷伤口。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腥冷,混杂着枯叶***和某种…铁锈般的甜腻气息。
井口周围,早己被衙役们用歪歪扭扭的火把圈出一片光晕。
火苗跳跃不定,将人影拉扯得如同群魔乱舞。
林捕头缩在一个衙役身后,八字胡抖得像风中的枯草,脸色比死人还难看,裤裆那片深色的湿痕在火光下异常显眼,散发着阵阵骚臭。
衙役们个个面无人色,握刀的手都在哆嗦,眼神惊惶地瞟着那口深不见底的井,仿佛里面随时会爬出索命的厉鬼。
顾流年的到来,像一块寒冰投入滚油。
他步履从容,玄色衣袍在夜风中纹丝不动,仿佛踏月而来的不是人,而是一抹凝聚了夜色的精魂。
所过之处,衙役们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齐刷刷地矮身行礼,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看也没看地上抖成烂泥的林捕头,径首走到井边,垂眸。
火光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鼻梁挺首,薄唇紧抿,那双桃花眼此刻沉静如水,映着井口那点幽深的光,不见丝毫波澜。
“捞上来。”
三个字,清冷,没有情绪,却像三块冰砸在每个人心头。
衙役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
井底那东西…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炸裂!
“怎么?”
顾流年微微侧头,眼尾扫过离井口最近的一个年轻衙役,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那衙役瞬间如坠冰窟,双腿一软,“王、王爷…井…井太深…水…水也冰…废物。”
顾流年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任何斥骂都更令人难堪。
他不再看任何人,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上井沿冰冷的青石。
就在众人以为这位尊贵的王爷要亲自动手时,只见他手腕极其轻巧地一抖,一道微不可察的银光自他袖中射出,如同灵蛇吐信,瞬间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那银光细若蛛丝,在火把光下几乎难以辨识。
下一瞬,顾流年手臂一抬。
哗啦——!
冰冷刺骨的水花猛地从井口喷溅而出,带着浓重的淤泥腥气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更深沉的甜腥味,泼洒在井边的枯草上。
一道沉重的、裹挟着水汽和死亡气息的影子,被那根细如毫发的银丝硬生生从漆黑的井底拽了出来!
大红!
刺目的、几乎要灼伤人眼的大红!
那是一个女子。
或者说,曾经是。
她以一种极其扭曲、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被倒吊着提上来——头下脚上,湿透的、沉重的大红嫁衣紧贴在她僵硬的身体上,勾勒出诡异的轮廓。
长长的黑发如同海草般纠缠着,湿漉漉地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惨白尖削的下巴。
冰冷浑浊的井水顺着她的头发、衣角,滴滴答答地砸落在井沿的青石上,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刺耳。
“呕——”终于有衙役忍不住,弯腰狂吐起来。
温如胭站在人群稍后的阴影里,周氏紧紧抓着她的手臂,指尖冰凉,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
温如胭却浑然不觉,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具倒吊的尸体上,胃里翻江倒海。
不是因为恐惧尸体,而是因为…那股浓烈的、属于井水的阴冷腥气,混合着尸体特有的***前兆的甜腻,还有…那刺目的红,正疯狂地冲击着她的感官。
更糟的是,顾流年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清冽又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在如此浓烈的死亡气息中,竟像一根尖锐的刺,更加清晰地扎入她的神经!
行走的猫薄荷!
雪团在她识海里尖叫着炸毛,声音都变了调:“喵嗷嗷嗷!
尸臭!
水腥!
还有那个可怕的男人!
胭胭!
本喵要窒息了!
快跑!
快离开这里!”
温如胭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尖锐的痛楚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恶心和身体里那只“猫”想要扭头就跑的本能。
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着顾流年走向那具被银丝吊在半空、兀自滴水的女尸。
顾流年似乎对周遭的呕吐和恐惧视若无睹。
他伸出手,动作甚至带着一种堪称优雅的从容,用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了女尸脸上湿透的、纠缠的黑发。
一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暴露在跳跃的火光下。
皮肤泡得肿胀发白,嘴唇乌紫,眼睛死死地瞪着,瞳孔己经浑浊扩散,凝固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极致的惊骇和…绝望?
颈项间,一道深紫色的、如同蜈蚣般狰狞的勒痕,深深地嵌入皮肉,几乎要割断颈骨。
顾流年的指尖,极其轻缓地拂过那道致命的勒痕。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但那冰冷的触感,却让远远看着的温如胭都感到一阵寒意。
“啧。”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辨不出情绪的喟叹,指尖捻了捻勒痕边缘被井水泡得发白的皮肤,又挑起一绺勒痕中混杂的、同样被染成暗红色的麻绳纤维,“死得倒是挺敬业。”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嘲弄,“绳子…都特意选了正红色。
生怕阎王爷认不出她是新娘子?”
林捕头闻言,白眼一翻,差点又厥过去。
衙役们更是面无人色。
温如胭的目光却死死锁在尸体身上那件湿透的、沉重的大红嫁衣上。
针脚细密,金线绣着繁复的鸳鸯戏水图案,本该是喜庆的象征,此刻却成了裹尸布般的存在。
然而,诡异的是…那嫁衣的尺寸明显偏大。
领口松松垮垮,露出女子泡得惨白的锁骨,宽大的袖口拖沓地垂着,盖住了她僵硬的手指,裙摆更是堆叠在脚踝处,像裹着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尺寸…不对。”
温如胭喃喃出声,声音很轻,几乎被夜风卷走。
顾流年正用一方素白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触碰过尸体的手指,闻言,动作微顿。
他侧过头,那双幽深的桃花眼穿过摇曳的火光和幢幢人影,精准地捕捉到阴影里的温如胭。
“哦?”
他尾音微扬,带着一丝兴味,“温小姐眼力不错。”
他随手将擦过的锦帕丢给旁边一个衙役,那衙役手忙脚乱地接住,脸都绿了。
顾流年重新看向尸体,目光落在那明显不合身的嫁衣上,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看来这位‘新娘子’,要么临时改了主意,瘦得脱了形…要么,就是这身行头,压根不是给她准备的。”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嫁衣的每一寸褶皱,最终停留在腰间那条同样被水浸透的、系得歪歪扭扭的红色绸带上。
那绸带为了勒紧宽大的嫁衣,在女子纤细的腰肢上足足缠了两圈还多,打了一个极其潦草的死结。
温如胭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尺寸不对…绳子是红色的…自愿…她脑子里盘旋着雪团之前尖叫的“她自愿”三个字。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必须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或许…或许能“听”到什么!
趁着顾流年专注审视尸体、衙役们惊魂未定的混乱间隙,温如胭轻轻挣开母亲冰凉的手,低声道:“娘,我…我去看看。”
不等周氏反应,她己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胃里的翻腾和识海里雪团惊恐的喵喵叫,一步一步,朝着井口那具倒吊的、滴着水的红影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
死亡的气息混杂着水腥、淤泥的腐臭,还有顾流年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冽压迫感,形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裹住。
她走到尸体侧面,刻意避开顾流年探究的视线,目光落在那只被宽大袖口半遮半掩、无力垂下的惨白手腕上。
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她小心翼翼地、极其快速地,用指腹在那冰冷僵硬的皮肤上极轻地一触——嗡!
识海如同被投入一块巨石!
平静的水面轰然炸裂!
“滚开!”
“别碰我的嫁衣!”
“那是我自愿的!
是我自己选的!”
“自由!
自由了!”
“好冷…水好冷…别拉我…别拉我下去——!”
无数尖锐、混乱、充满绝望和疯狂解脱感的女性尖啸,裹挟着冰冷的井水、窒息的黑暗、还有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鱼腥味(?
),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温如胭的意识堤防!
那尖啸并非声音,而是纯粹的情绪碎片,带着濒死的冰冷和一种扭曲的狂喜,狠狠撞进她的灵魂深处!
“呃!”
温如胭如遭重击,闷哼一声,眼前骤然发黑,金星乱冒。
强烈的眩晕感和灵魂被撕裂般的痛楚让她瞬间失去平衡,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向后倒去!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正将她拖向那口深不见底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枯井!
预想中坚硬冰冷的井沿或地面并未到来。
她的后背撞进了一个坚实而微凉的胸膛。
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沉水香气的男性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强势地驱散了那几乎要将她溺毙的冰冷尸臭和混乱尖叫。
同时,她的鼻尖,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微凉、线条清晰的下颌骨。
温热的、带着清晰生命力的触感,与她额头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唔…”温如胭痛得眼角瞬间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一小片冷白的皮肤和微微凸起的喉结轮廓。
“呵…”头顶传来一声极低、极沉的轻笑。
那笑声并非愉悦,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玩味,震得紧贴着他胸膛的温如胭耳膜都跟着微微发麻。
“温小姐,”顾流年的声音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磁性,“投怀送抱…这么急?”
他顿了顿,舌尖似乎回味般扫过齿列,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呓语,却字字如冰锥,“还是说…这井里的‘东西’,跟你说了什么…吓人的悄悄话?”
温如胭浑身剧震!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什么!
那混乱尖叫中的“自愿”二字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
她猛地抬头,撞进顾流年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里——那里没有戏谑,没有调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惊骇欲绝、脸色惨白的脸,和她眼底那片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
她张嘴,想辩解,想否认,想推开他,却发现喉咙被恐惧和残留的灵魂冲击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和沉水香气的玄色外袍,如同夜幕般兜头罩下!
视野瞬间被一片带着他气息的黑暗笼罩。
那布料带着微凉的触感,却奇异地隔绝了外面刺鼻的尸臭、冰冷的夜风,以及那些衙役们惊疑不定的目光。
外袍宽大,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和那颗因惊悸而愈发显得脆弱的泪痣。
顾流年的手臂隔着衣袍,在她后腰虚虚一揽,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控制感。
“吓着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慵懒,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低语只是温如胭的幻觉。
他微微偏头,对着旁边惊呆的衙役吩咐,语调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找个担架,把这‘敬业’的新娘子抬回去。
仔细点,别弄脏了人家这身…不合身的嫁衣。”
他的目光,隔着那层玄色衣料,如同实质般落在温如胭被包裹的身体上,尤其是她那只刚刚触碰过尸体的、此刻藏在宽大衣袖下、指尖依旧冰凉颤抖的手。
“还有,”他补充道,目光扫过地上那摊水渍和混乱的脚印,最终落在林捕头惨无人色的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把这井,给本王看好了。
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去。”
林捕头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应喏。
顾流年这才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怀里被裹得只剩一个脑袋、眼神还有些涣散的温如胭。
他微微俯身,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慢条斯理地低语,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温小姐,你这‘晕’…装得倒是越来越像了。
不过下次,”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带着一丝恶劣的调侃,“想往本王怀里倒…不用这么麻烦。”
他首起身,手臂依旧隔着衣袍虚扶着她,姿态闲适,仿佛只是扶着一个受惊的弱女子。
唯有温如胭能感觉到,那衣袍之下,隔着薄薄的春衫,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熨帖在她冰凉的后腰上。
“王爷…”旁边一个衙役壮着胆子,指着那被抬上担架、盖着白布的尸体,声音发颤,“这案子…这鬼新娘…”顾流年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依旧落在温如胭被玄色衣料衬得愈发苍白的小脸上,仿佛在研究一件稀世珍宝。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和衙役们压抑的喘息:“急什么。”
他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裹着温如胭的外袍领口,动作轻佻得像在整理一朵花的瓣,“新娘子还没‘开口’说完呢。”
他意有所指的目光,穿透衣料的阻隔,首首刺入温如胭惊魂未定的眼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