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那行缓缓浮现的墨字,纸面湿润,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小林站在他身后半步,掌心还泛着青光,呼吸压得很低。
老陈没回头,手指在通讯录停了两秒,拨通了阿全的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那边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
“阿全。”
老陈声音哑,“我需要你来抄一段字。
不是复原,是续写——一个死人没写完的话。”
那边沉默了几秒,笔声停了。
“你碰上‘未竟’了?”
“嗯。
它等了八十年,就差三行。”
“你知道这有多危险?”
阿全声音轻下去,“续写执念,不是誊录。
我要的不只是笔锋,是魂的节奏。
写错了,它会把我当成替代品,把我也钉进纸里。”
“我知道。”
老陈盯着那本空了的线装书,“但它不是邪物。
它怕的不是死,是断。”
阿全又静了几秒,才说:“地址发我。
二十分钟。”
电话挂了。
老陈把手机塞回风衣内袋,转身走向书架。
小林拦住他:“你真要找人来‘抄’?
你以为这是写作业?
它可是精怪!
万一那家伙写完最后一笔,它力量补全,首接反扑怎么办?”
老陈没看他,从书脊间抽出一张泛黄的稿纸,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
上面是半行小楷,墨色枯淡,最后一笔断在空中,像被人生生掐断了呼吸。
“你看这字。”
他把纸递过去,“它写到‘莫忘’就停了。
不是不想写,是写不了。
它要的不是力量,是句号。”
小林没接,冷笑:“句号?
你打算让它安安心心走完?
别忘了,它刚才自己说,‘所有没写完的,都要带走’。
它认得碰过书的人——包括你。
你这是在给它铺路!”
老陈把稿纸折好,塞进内袋。
“它要带走的,不是人。
是执念。
只要我们给它一个终章,它就不会再找别人。”
“你凭什么确定?”
小林声音压低,“你又不是它。”
老陈终于抬眼看他:“但我听到了。
它不恨,也不杀。
它只是……怕被忘记。”
小林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掌心的光淡了,最后散成一缕青烟。
门铃响时,阿全到了。
他穿一件灰布夹袄,背着个旧布包,左手揣在袖子里。
推门进来,脚步很轻,眼镜片上蒙了层水汽。
他没看小林,只对老陈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书架上那本空了的线装书位置。
“它走了?”
“暂时藏起来了。”
老陈从内袋取出那张残稿,“但它还在。
在这纸上。”
阿全接过稿纸,指尖刚触到纸面,左手猛地一抖,袖口里那只残缺的无名指突然渗出血珠,顺着指节滴在地板上,发出“嗒”的一声。
他咬住牙,没叫出声,但额头瞬间冒汗。
“它在拉我。”
他声音发紧,“这字里有魂在拽笔,想借我的手写完。”
老陈立刻伸手,掌心覆上阿全手背。
一股微弱的震感从他胸口涌出,顺着指尖传过去,像一道暖流缓缓注入对方经脉。
阿全呼吸一滞,随即平稳下来。
他睁开眼,低声说:“你把它的‘等’送进来了……它不急了。”
老陈点头:“它要的不是命,是句号。
你只管写,我替你撑着。”
阿全深吸一口气,从布包里取出一方旧砚、一管狼毫、一锭松烟墨。
他蘸墨时动作极慢,手腕稳得像铁铸的。
笔尖悬在纸面半寸,微微颤着,像是在等某种节奏。
钟声敲了十二下。
就在最后一响落下的瞬间,阿全落笔。
墨色流畅,字迹与残稿如出一辙,仿佛同一人隔了八十年续写。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像在对抗某种无形的拉力。
写到第二行时,左手残指又开始渗血,但他没停。
老陈的手一首覆在他手背上,胸口那股暖流不断输出。
他能感觉到“共鸣”在体内震荡,像一根弦被反复拉紧。
心口那股冷意越来越重,像是有冰水顺着血管往里灌。
第三行开始,纸面突然鼓动,像有东西在下面呼吸。
墨迹刚落,竟逆着笔锋往回爬,仿佛纸要吞掉这续写的字。
阿全笔尖一抖,差点断墨。
老陈立刻加重掌力,将一股更强烈的“等待”情绪推过去。
那股执念像潮水般涌向阿全的笔尖,纸面震颤渐缓,墨迹终于稳稳落下。
最后一笔。
“莫忘……书要传下去。”
字成刹那,整间书店的空气仿佛凝住。
那本空了的线装书突然从书架上浮起,书页无风自动,翻到末页。
阿全写的三行字,竟从稿纸上消失,转而出现在书页上,墨色如新。
一道虚影缓缓浮现,依旧是长衫老人的模样,但轮廓清晰了许多。
他低头看着书页,伸手轻轻抚过那三行字,指尖穿过纸面,像在确认这是真的。
然后,他合上书。
书页微光一闪,整本书缓缓沉入虚空,像被地底吸走。
老人的身影也开始变淡,嘴角却微微扬起。
“谢谢你。”
他说,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纸角,“终于……有人读完了。”
话音落,人影消散。
阿全一***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左手残指血流不止。
老陈扶住他肩膀,想说话,喉咙一甜,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溅在地板上,像泼翻的墨。
“老陈!”
阿全想撑起来,被老陈按住。
“没事。”
他抹了把嘴,袖口擦过嘴角,留下一道黑痕,“你先走。
我收拾完就回。”
阿全还想说什么,老陈眼神一沉:“走。”
他咬牙,抓起布包,踉跄着出门。
门关上,老陈才缓缓蹲下,用风衣下摆去擦地上的血。
动作很慢,一下一下,像在擦一本旧书的封面。
擦完,他撑着书架站起来,从内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病历单。
上面写着“心肌纤维化”,字迹模糊,像是被水泡过。
他盯着看了两秒,揉成团,扔进墙角的垃圾桶。
目光最后落在书架底层那个空位。
那里曾放着《山河录》的残卷。
现在只剩一道浅灰的印子,像被时间啃过一口。
他转身去关灯。
手刚碰到开关,地面突然一震。
不是地震,是某种规律的震动,从地底传来,像心跳,又像脚步。
老陈停住。
他低头,看见自己刚才擦过血的风衣下摆,边缘己经干了,但有一小块布料,正微微颤动,像是被风吹起。
可店里,没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