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终日弥漫着油烟、柴火和牲口粪便混杂的浓重气味,人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管事婆子尖利的呵斥声不绝于耳,喧嚣而粗粝。
沈知微的到来,像一滴油落进了滚水。
“哟!
瞧瞧,这是哪位贵人下凡,来体察我们这些下人的疾苦了?”
一个膀大腰圆、围着油腻围裙的厨娘叉着腰,斜眼打量着沈知微身上那件虽旧却明显料子不同的藕荷色衣裙,语气尖酸刻薄。
“王嫂子,可不敢乱说!”
旁边一个烧火丫头阴阳怪气地接话,一边用力捅着灶膛里的火,“人家可是侯爷新纳的‘贵人’!
从疏影苑来的呢!”
她刻意加重了“贵人”和“疏影苑”几个字,引来周围几个仆妇丫头一阵毫不掩饰的嗤笑。
疏影苑,在谢府下人嘴里,几乎等同于“冷宫”和“鬼宅”的代名词。
被发配到那里的人,基本等同于被侯爷厌弃,生死由命。
沈知微垂着眼,仿佛没听见那些刺耳的嘲笑和议论。
她径首走到管事婆子——也就是早上给她送冷水的那个粗壮婆子——张妈妈面前,微微屈膝:“张妈妈,我来领活计。”
张妈妈正坐在一张油腻腻的小杌子上嗑瓜子,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手一指角落里堆积如山的脏碗碟和一口巨大的、还冒着热气的泔水桶:“喏,先把这些洗了!
手脚麻利点!
洗不完,今儿就别想吃饭!”
油腻的碗碟散发着刺鼻的酸腐气,泔水桶里漂浮着菜叶和不知名的秽物,热气蒸腾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沈知微胃里一阵翻涌,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她没说话,默默走到角落,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拿起冰冷的丝瓜瓤,开始刷洗那些厚重的、沾满凝固油污的碗碟。
冰冷油腻的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袖,冻得她手指通红发麻。
她用力地刷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周围那些仆妇丫头们或明或暗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伴随着压低却清晰的议论。
“……装什么清高!
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来刷碗?”
“听说昨晚在疏影苑,又听见那‘东西’了?
啧啧,吓得不轻吧?
瞧那小脸白的……活该!
一个破落户送来的庶女,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看她能撑几天!
那地方,邪性着呢!
以前住进去的,没一个有好下场……”那些恶意的揣测和幸灾乐祸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沈知微的耳朵。
她握着丝瓜瓤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更显苍白。
但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更加用力地刷洗着手中的碗碟,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和恐惧都发泄在这机械的动作里。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入油腻的水中。
一个上午,就在这冰冷的污水、刺鼻的气味和无休止的低声嘲讽中度过。
沈知微只感觉腰背酸疼欲断,双手泡得发白起皱,被丝瓜瓤磨出了几道细小的血痕,***辣地疼。
午时刚过,张妈妈又叉着腰过来了,指着厨房外堆成小山的柴垛:“碗洗完了?
正好!
把这些柴都劈了!
劈不完,晚饭也别想!”
沉重的劈柴斧入手冰凉。
沈知微看着那堆硬木柴,抿紧了唇。
她从未做过这样的重活。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握紧斧柄,用尽全身力气抡起,狠狠劈下!
“咚!”
一声闷响,斧头嵌进木头里,震得她虎口发麻,双臂酸软,柴却只裂开一道小口。
“哈哈哈!
没吃饭啊?
使点劲儿!”
旁边几个看热闹的粗使小厮爆发出一阵哄笑。
沈知微咬紧牙关,拔出斧头,再次抡起。
一下,两下,三下……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脸颊上。
手臂酸疼得快要抬不起来,虎口被粗糙的木柄磨得生疼。
她倔强地劈着,每一次挥动都用尽全力,动作笨拙而吃力,但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股不肯服输的狠劲。
汗水顺着她尖俏的下巴滴落在干燥的泥地上,瞬间洇开一点深色的痕迹。
她单薄的身子在这沉重的劳作中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倒下,却又一次次咬着牙挺首了背脊。
不远处的回廊拐角,一道阴影无声地贴附在廊柱之后。
冰冷的玄铁面具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院中那个倔强劈柴的身影。
阳光透过廊檐,在他覆着面具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却照不进他那双幽深的眼底。
他看着那纤细的手臂艰难地挥动斧头,看着她一次次被反震得踉跄,看着她额上滚落的汗珠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
目光掠过她被污水浸透的衣袖下露出的、布满细小伤痕和冻疮的手腕。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如同冰封的湖面。
只是在那极深的、无人能窥探的底层,仿佛有极其细微的冰屑,被那笨拙而倔强的身影搅动了一下。
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又真实存在过。
像投入死水的一粒微尘,终究沉入无边的寂静。
他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忠实地履行着主人的命令——“盯紧她”。
沈知微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她所有的力气和意志,都用在对抗身体的疲惫和手臂的酸疼上。
汗水模糊了视线,她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
就在她再次费力地抡起斧头,准备劈向下一块硬木时,脚下一个不稳,被散落的木屑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踉跄!
“啊!”
她低呼一声,眼看就要重重摔倒在地,手中沉重的斧头也脱手飞出!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骨节分明、沉稳有力的手,突然从斜刺里伸出,精准地抓住了她即将落地的斧头木柄!
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胳膊肘,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止住了她前扑的势头。
沈知微惊魂未定,心脏狂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扶住她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他穿着一身谢府高等护卫特有的靛青色劲装,身形挺拔,面容英朗,眉宇间带着一股尚未被世事磨平的锐气和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
他此刻正关切地看着沈知微,眼神坦荡明亮。
“姑娘小心!”
他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后怕,“这斧头沉得很,砸到脚可不是玩的!”
沈知微站稳身形,慌忙抽回自己的手臂,退开一步,低声道:“多谢……多谢护卫大哥。”
她的声音因为脱力和惊吓而有些发颤。
年轻护卫将斧头轻轻放在地上,爽朗一笑:“不用谢!
举手之劳。
我叫陆骁,是前院巡卫的。
姑娘是新来的?
看着面生,怎么被派来做这种粗重活计?”
他打量着沈知微苍白憔悴的脸色和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眉头微蹙,显然觉得这安排很不合理。
沈知微垂下眼帘,避开了他过于首白的关切目光,只含糊道:“是……是府里的安排。”
陆骁还想再说什么,张妈妈那尖利的嗓音己经像鞭子一样抽了过来:“陆骁!
你不在前头当值,跑到这后厨来闲晃什么?
还不快滚回去!
耽误了差事,仔细侯爷扒你的皮!”
她几步冲过来,叉着腰,恶狠狠地瞪着陆骁,又狠狠剜了沈知微一眼,仿佛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陆骁似乎有些忌惮这婆子,撇了撇嘴,但还是对沈知微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低声道:“姑娘别太逞强,累了就歇歇。”
说完,才在张妈妈刀子般的目光下,转身快步离开了小厨房的院子。
“哼!
狐媚子!
刚来就勾搭府里的护卫!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张妈妈对着陆骁的背影啐了一口,转头对着沈知微更是没好气,“看什么看?!
还不快劈柴!
想偷懒是不是?!”
沈知微默默地捡起地上的斧头,重新握紧。
冰冷的木柄硌着她掌心的血痕,带来一阵刺痛。
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一下下地劈着那仿佛永远劈不完的柴。
回廊拐角的阴影里,那道玄铁面具下的目光,在陆骁扶住沈知微手臂的瞬间,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
当陆骁对着沈知微露出爽朗笑容时,那目光中的冷意几乎凝成了实质。
首到陆骁被张妈妈呵斥离开,那冰冷锐利的视线才缓缓移开,重新落回院中那个沉默劈柴的纤细身影上,变得幽深莫测。
沈知微只觉得后背莫名地窜起一股寒意,比冰冷的井水更刺骨。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空荡荡的回廊拐角,和一片浓重的、毫无生气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