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飒气,但我知道我很能活。我是姐姐,有个弟弟,农村家庭,靠体力吃饭。
1 一 沈穗的坚韧村里人都说,老沈家的大丫头“很能活”。这话听着不知是夸是损,
但我自个儿心里门清——在咱们这靠天吃饭、靠力气挣命的庄户地里,
一个女娃能扎手扎脚地长到十六岁,没病没灾,还能把家里家外操持得越来越像样,
那就是本事。我叫沈穗,是个庄稼户的女儿。底下有个弟弟,叫沈禾。
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爹空有一身力气,娘只会闷头干活。这个家,以前穷得叮当响。
后来,爹娘咬牙买了头半大的牛犊,爹给人犁地、拉货,挣的是汗珠子摔八瓣的钱。
娘熬红了眼睛给人缝补、洗衣。我呢,家里地里的活计一肩挑,喂鸡喂猪,灶台田埂,
没一样落下。日子就像慢火熬粥,渐渐竟也熬出点米香来。家里墙不再漏风,
碗里饭能见点油花。爹咂巴着旱烟,在某个晚饭后磕了磕烟袋锅子:“送禾儿去念书。
”2 二 文字点亮心灯弟弟去了镇上的学堂,穿上了干净的青布衫。家里活计没少,
反而因为弟弟念书,开销大了,爹娘更拼了命地干活。我看着他们佝偻的脊背,心里揪着疼。
我能做的,就是把所有力气都使在这个家里,让他们回来能喝上口热水,吃上顿热饭。
弟弟休沐回家,会叽叽喳喳说学堂的事。我一边纳鞋底,一边支着耳朵听。“姐,
‘天地玄黄’是这么写的。”他用树枝在泥地上划拉。我心里痒痒,趁爹娘睡下,
灶膛的火还没熄尽,就着那点光,拿烧火棍跟着弟弟白日划拉的印子,一遍遍描。
弟弟起初笑我,后来看我认真,倒也当了真先生,一个字一个字教我认,教我写。那段日子,
屋里常有的景象是:油灯下,我做着针线,弟弟念着“子曰诗云”,偶尔抬头,
互相考较一个字怎么读,怎么写。娘看着我们,有时会笑。爹虽不说什么,但也没阻拦。
我心里那点小小的火苗,就这么被文字点亮了。我贪婪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学问,
弟弟旧的描红本,我翻来覆去地写;他学过的书,我求着他教我读。我不仅自己学,
还把书里的故事、道理,掰开揉碎了说给爹娘听。“爹,娘,书上说‘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家好了,才能论其他。咱家禾儿有出息,将来光宗耀祖。可我要是也能认字算数,
就能把家管得更好,不让爹娘这么累。以后说亲,人家看咱家姑娘明事理、会经营,
聘礼都能多要二斗米呢!”我说得半真半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们。爹沉默地听着,
娘叹口气,摸摸我的头:“咱家大丫头,是委屈了。”后来,弟弟用旧了的书,
便正式归了我。我有了自己的书,虽然破旧,却用干净的布包了又包。
3 三 弟弟的堕落日子本该这么平静地过下去。可弟弟在镇上学了没多久,
就交了新朋友。起初他回来,会说同窗请他吃了什么好东西,带了什么新鲜玩意给我们看。
爹娘还欣慰,觉得儿子在外没受欺负。渐渐地,变成了他请同窗吃。再后来,
他回家的次数少了,回来也是支支吾吾地要钱,名目越来越多。直到一天,镇上学堂捎来信,
让家里去赎人。弟弟在外面请客吃饭,欠了酒楼一大笔钱,还不上,被人扣下了。
爹气得脸色铁青,借了钱,把人赎回来。一进门,爹一脚踹在弟弟腿窝,
让他跪在祖宗牌位前。“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老子的血汗钱是让你去充大爷的吗?
你对得起你姐、你娘起早贪黑吗?”爹的吼声震得房梁都在抖。弟弟吓得涕泪横流,
赌咒发誓再也不混闹,一定好好念书。这件事,爹说,就当买个教训,过去了。
可我冷眼看着,弟弟安静了没两个月,魂又像是被勾走了。他那些“朋友”,
哪是那么容易甩脱的。这次他学“乖”了,不再嚷嚷,只偷偷摸摸地来往。很快,
更大的窟窿捅了出来。他不仅欠了酒楼钱,还跟着人去赌,输掉了整整十吊钱!
那是爹要给人犁多少地、娘要缝多少件衣裳才能挣来的?家裏的天,一下子塌了。
娘哭得晕过去,爹抄起扁担,就要往弟弟身上抡,被我死死抱住。
4 四 村里的闲言碎语家里鸡飞狗跳的时候,我没停下。我依旧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但喂鸡的时候,会顺手给隔壁寡居的王奶奶带一把菜;河边洗衣,
会帮劳力不足的婶子拧干厚重的被单;村里谁家办红白喜事,我必去帮忙,灶上灶下,
安排得井井有条。我读书认字的事,渐渐也传开了。起初是笑话:“女娃子读什么书,
还想考状元不成?”后来,村里谁家要写个书信、记个账目,都会腆着脸来求我。
我一概笑眯眯应下,写得工工整整。闲话变了风向:“老沈家丫头,可惜了是个女娃。
”这话飘进我耳朵里。晚上,我一边给娘捶背,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娘,
为啥她们总说‘可惜是个女娃’?女娃怎么了?”娘叹口气:“傻丫头,
姑娘家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就像泼出去的水。读再多书,挣再大家业,也是便宜了外姓人。
”我心里一刺,沉默了一会,轻声问:“娘,那有啥法子了能一直当自个儿的人,
不当那泼出去的水吗?”爹在门口抽旱烟,闷声插了一句:“大丫头,你还小呢,
琢磨这些干啥。”我不小了。我心里那股劲,像雨后的春笋,拼命往上顶。
5 五 沈穗的决心弟弟第二次欠下巨债,爹娘变卖了家里大半粮食,又求了族长,
才勉强凑够钱还上。爹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对弟弟彻底死了心,
只求他安安分分别再惹祸。家底空了,日子还得过。我找到爹娘,前所未有的郑重:“爹,
娘,家裏这样光景,弟弟也不是读书的料,不如让他回来,跟着爹干活,好歹是份实在劳力。
”“那怎么行!”娘下意识反对,“禾儿可是读书人……”“娘!”我打断她,
声音清晰冷静,“他读出名堂了吗?他只读出了一***债。现在家里欠着债,
明年开春种子钱还没着落,让他在镇上,谁还能管得住他?再欠一笔,咱家拿什么还?
卖地卖房吗?”爹闷着头,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我继续道:“让我来试试。我认得字,
会算数,村里人都认我。我能帮着爹娘把这个家撑起来。咱们辛苦几年,把债还了,
日子总能好起来。”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你……终究要嫁人的。
”就等这句话。我心跳得厉害,手心都是汗,声音却稳得像山里的石头:“我不嫁。
”“胡说!”娘急了。“我没胡说。”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我可以招赘。
招个老实肯干的男人上门,生的孩子跟咱家姓沈。这样,我永远是沈家的人,
我挣的每一分钱,都在这个家里。我既能孝顺爹娘,又能看着弟弟不走歪路。
咱老沈家的香火,我来续。”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噼啪一声爆响。爹死死盯着我,
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的女儿。过了许久许久,他哑着嗓子问:“大丫头……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我答得斩钉截铁,“我要当自个儿的人,也要当这个家的顶梁柱。这水,
我不泼出去。”6 六 招赘的决断后来,我真的招了赘婿。
是邻村一个家境贫寒但手脚勤快、性子温和的后生。成亲那日,没有吹吹打打八抬大轿,
他一个人背着个小包袱,走进了我家门。再后来,我生了个女儿。洗三那天,
又有闲话飘过来:“招赘有什么用,还不是个丫头片子。”我抱着襁褓里的女儿,
站在院子里,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闺女怎么了?我沈穗就是闺女。
我能让我老沈家重新立起来,我的女儿,照样是这家的根,是宝。”我低头,
亲了亲女儿红扑扑的小脸。“娘的小自立,你好好长。这世上啊,
谁规定的水就一定要泼出去?”“娘这盆水,就硬生生留在院里,不仅留下了,
还要养出花来呢。”风拂过院子,新栽的枣树苗轻轻摇晃,嫩绿的新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7 七 石生的支持招赘婿进门,村里人眼睛都盯着看呢。我那女婿叫石生,人如其名,
像块山里的石头,沉默,结实,肯下力。他不懂那些花哨的,就知道爹犁地他跟着扶犁,
我喂猪他抢着提泔水,夜里就着油灯,看我教自立认字,他就在一旁默默搓草绳、编筐篓。
日子像拉磨的驴,一圈圈转,沉缓,却实实在在地碾出米粮来。债,一文一文地还。
弟弟沈禾被拘在家里下地,起初闹过别扭,被爹抽了两鞋底,
又被石生不言不语却比他多背两捆麦子的身影衬得无地自容,渐渐也认了命,
只是眼里总缺些神采。我不指望他成龙成凤了,能本分过日子就好。我的心气,
没死在家里这几亩地上。我认的字、读的书,不是用来记豆腐账的。镇上王掌柜家来收粮,
我去的。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秤砣看得准,闲谈间还能说两句年景好坏、别处粮价。
王掌柜惊讶:“沈家大姑娘,了不得。”一来二去,熟了。
他铺子里缺个能写会算、又稳得住的人手,镇上人滑头,他不太信得过。
他试探着问我愿不愿去试试。爹娘第一个反对:“女人家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石生看着我,没说话。夜里,他瓮声瓮气地说:“你去。家里有我。”我心里一热。
8 八 自立的启蒙我去镇上王掌柜的杂货铺做了账房先生。朝霞出门,披星归家。
村里闲话又起来了:“看看,终究野了心了。”“招个女婿守活寡哟。”我只当耳旁风。
工钱拿回家,一文不少地交给娘。我给自立买了柔软的细布做小衣,给爹打了酒,
给娘扯了头绳,给石生买了双结实的新鞋。剩下的,攒起来。日子久了,娘捏着攒下的铜板,
看着家里渐渐宽裕,叹口气,不再说什么。自立三岁时,我抱着她,
指着账本上的字:“这是‘米’,咱们吃的米。这是‘布’,做衣裳的布。
”她咿咿呀呀地学,小手指头点着墨迹,染黑了也不怕。王掌柜的生意,在我打理下,
进出账目清晰,存货周转有序,竟比以往更红火了些。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了,
我能听到运河上的事,省城里的新鲜景,甚至更远地方的消息。我的心,像被春风鼓胀的帆,
这小小的村落再也无法困住了。9 九 府城的机会机会来得偶然。
一个江南客商来谈一笔大生意,带来的伙计突然急病,一堆货单无人清点核算,焦头烂额。
王掌柜搓着手看我。我站了出来:“我来试试。”三天时间,我把积压的货单理得清清楚楚,
盘库对账,分毫无差。那客商大为赞赏,结算时多给了赏钱,还对我说:“这位娘子,
屈才了。若是在府城,大有可为。”那天晚上,我抱着自立,看着窗外遥远的星星,
心里头一次清晰地蹦出一个念头:我要去府城。不是去做工,是去做生意。
把我这山里产的干菇、药材、核桃,把村里妇人巧手做的绣活、编的筐席,贩到那大地方去。
我跟石生说,跟爹娘说。意料之中的反对。娘几乎要哭出来:“穗啊,你这心也太野了!
府城那是多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怎么活?”爹闷头抽烟,
眉头拧成死疙瘩。石生看着我眼里的光,沉默了很久,说:“我和你一起去。
”10 十 自立的病痛我们最终没能立刻成行。不是因为爹娘的阻拦,
而是自立病了一场,来势汹汹,小身子烧得滚烫。我抱着她三天三夜没合眼,
所有的雄心壮志在女儿的病面前,碎成了粉末。只要她好起来,我什么都不要了,就守着她。
或许是我的祈求应验,自立熬了过来,小脸渐渐恢复了红润,趴在我怀里,软软地叫“娘”。
病好后,我却改了主意。我不是不要了,我是要得更稳、更踏实。我把府城的计划埋进心里,
更深地耕织现有的日子。我借着王掌柜的门路,先小批量地收山货,托那江南客商代卖,
探探路。同时,我也给自己收了个学生。我的女儿,沈自立。我教她认字,教她算数,
也教她辨认山里的药材,告诉她哪种蘑菇值钱,哪种有毒。我抱着她看村里人往来,
告诉她人情冷暖,世间百态。“自立,你看,天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