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心之语
林晚待在狭小的耳房里,听着窗外单调的雨声,像无数蚕在啃食桑叶,时间仿佛也被这潮湿和寂静拉长、黏住。
她将那瓷瓶里的药膏仔细收好,并未使用——无伤而用药,反而显得刻意。
她只是每日依旧扮演着惊惶不安的角色,在固定的路线上沉默往返,像一道苍白的影子。
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染的纸条,在她袖袋的暗格里,如同一个微小的火种,灼烫着她的神经。
她在等待,等待一个足够自然、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时机。
机会出现在雨停后的那个清晨。
久违的、稀薄的阳光透过窗格,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块。
哑仆送来早膳时,不再是往常的清粥小菜,竟多了一小碟精致的桂花糖糕。
那甜腻的香气,与这院落的冷硬格格不入。
林晚心中微动,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怯懦模样,小口小口地吃着。
甜味在舌尖化开,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假的慰藉。
她知道,这或许又是某种试探,看她是否会因这点殊荣而忘形。
果然,早膳后不久,那名送过药的小太监又来了,这次他的神色自然了些,低眉顺眼地道:姑娘,督主吩咐,请您过去书房一趟。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了一下。
来了。
林晚垂下头,轻声应了句是,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袖口,那里面空无一物。
纸条早己被她用油纸仔细包好,藏在了屋内一块松动的地砖之下。
现在还不是它出场的时候。
跟着小太监再次踏入那个充满压迫感的院落,阳光驱散了连日阴霾,却驱不散这里的森然。
书房的门开着,里面传来极淡的墨香和冷冽的檀香混合的气息。
裴珩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并未在处理公文,而是手持一把小巧的银质匕首,正漫不经心地削着一支狼毫笔的笔杆。
他今日未着蟒袍,只穿了一件玄色暗纹的首身长袍,领口微松,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凌厉,却多了几分不容靠近的疏冷。
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照亮了他半边侧脸,那苍白的肤色在光线下几乎有些透明,更衬得眉眼漆黑,唇薄如刃。
林晚停在门口,依礼福身,声音细弱:奴婢给督主请安。
裴珩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匕首和笔杆上,银亮的刀锋灵活地转动,木屑簌簌落下。
他的动作优雅而精准,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进来。
他淡淡道。
林晚迈过门槛,小心翼翼地走到书案前约莫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垂首侍立。
住得可还习惯?
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林晚抿了抿唇,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回督主,习惯……多谢督主赐药,奴婢……奴婢并未受伤,不敢浪费……”裴珩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如同冰水,瞬间浸透她全身。
既是赏你的,用不用,随你。
他放下匕首,将那支被削得过分尖细的笔杆随手扔在一旁,发出清脆的响声,抬起头,看着咱家。
林晚依言抬头,目光怯怯地迎上他的视线。
他的眼睛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和情绪。
识得字吗?
他忽然问。
林晚心中一凛,这是关键问题。
原主出身书香门第,虽家道中落,但幼时是识字的。
若全然否认,反而可疑。
幼时……跟着家兄认得几个字。
她斟酌着词句,声音愈发低微,带着回忆家变的哀戚。
裴珩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他随手从书案一角拿起一份摊开的卷宗,像是随意闲聊般问道。
咱家近日看一桩旧案,颇觉有趣。
你说,若一人,家中世代经营漕运,熟知各路关卡、河道深浅,却因一时贪念,监守自盗,隐匿漕粮,他会将赃物藏于何处?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在考校一个识几个字的对食。
但林晚的脊背瞬间绷紧。
漕运!
他问的,果然与那高大人、与那张纸条有关!
这是一个***裸的试探,看她是否知情,看她是否会露出马脚。
她不能表现得太聪明,也不能太愚钝。
必须是无心的、基于怯懦孤女有限认知的随口之言。
林晚脸上适时地露出茫然和一丝被拷问的紧张,她微微蹙眉,像是努力回想什么,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低声道:奴婢……奴婢不懂这些。
只是……只是小时候听家兄提起过,漕粮沉重,水运颠簸,若……若想隐匿,或许……不会放在太远、太惹眼的地方?
毕竟……往来运输,人多眼杂……她的话语断断续续,逻辑也并不清晰,完全是一个不懂政务的女子,凭借模糊记忆的揣测。
裴珩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的叩、叩声,每一声都敲在林晚的心弦上。
哦?
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不远不惹眼?
那依你看,何处算是不远不惹眼?
林晚像是被他的追问吓到,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眼神游移,仿佛在努力搜刮着贫瘠的见识。
比如……比如京郊?
有些废弃的河埠仓房,或者……或者靠着私人码头、看似寻常的农庄?
官府查案,总是往那些隐秘的深山老林去想,或许……反而忽略了眼皮子底下?
她说得毫无底气,甚至带着孩童般的想当然。
说完,便立刻低下头,像是后悔自己多嘴,声音细若蚊蚋:奴婢胡言乱语,督主恕罪……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只有窗外屋檐滴落的残雨,敲打在石阶上,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裴珩没有说话。
他靠向椅背,阴影笼罩了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但那无形的压力,却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充斥着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林晚的心缓缓下沉。
难道她猜错了?
还是表现得过于刻意?
她屏住呼吸,连指尖都不敢稍动。
良久,裴珩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嘲讽,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眼皮子底下……他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在品味,倒是有点意思。
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退下吧。
是。
林晚如蒙大赦,连忙屈膝行礼,几乎是挪动着僵硬的腿脚,退出了书房。
首到走出那院子,被微凉的春风一吹,她才发觉自己后背又是一层冷汗。
刚才那一刻的寂静,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令人心悸。
她不知道她那番无心之语究竟起到了什么效果。
裴珩那样的人,绝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她这个身份敏感、来历不明的对食。
但她确实落下了这步棋。
接下来,就要看裴珩如何接招,以及……那张被藏起的纸条,何时才能成为打破僵局的利器。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书院,阳光落在飞檐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那只掌控一切的手,似乎因为她这只笼中雀无意间的振翅,而微微停顿了一瞬。
但这停顿,带来的究竟是转机,还是更深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