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粘稠，裹着七月下午最后一点溽热，从敞开的阳台门挤进来。空气凝滞，
带着刚擦过的地板那股虚假的清凉味儿。周雯放下手里的水杯，杯底碰在玻璃茶几上，
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闷的轻响。她看着坐在对面的林薇。林薇微微前倾着身子，
像展示一件稀世珍宝，将那个深紫色的檀木盒子轻轻推了过来。光线落在盒面上，
那些繁复的、纠缠在一起的蔓草与莲花纹路便泛出一种幽暗、沉静的光泽。“这是艺术。
”林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伸出纤细的、保养得宜的手指，
指尖缓缓抚过盒盖上最精致的一处雕花，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情人的皮肤。“我花了三年，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周雯，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几乎不存在的弧度，“才把他做成这样。
”周雯喉咙有些发干。她认得这个盒子。搬来这栋公寓小半年，
在楼道、电梯里碰见过林薇和她丈夫几次。那男人总是沉默，面色有些苍白，
但对林薇似乎很顺从。最后一次见是什么时候？好像有两三个月了。当时林薇说丈夫出差了。
原来……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盒子上。檀木是好檀木，气味醇厚，雕工也极其考究，
每一笔都透着匠心和……时间。三年。这个词像颗冰冷的石子投入胃里。“他……在里面？
”周雯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点难以置信的颤音。她觉得自己该害怕，
该立刻跳起来逃离，或者至少表现出强烈的震惊与不适。但林薇的姿态太坦然，太沉静，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
反而让周雯那些本能的反应卡在了半路，显得不合时宜。林薇轻轻点头，
目光重新落回盒子上，充满了怜爱。“嗯。这样最好，他永远干净，永远安静，
再也不会离开，也不会弄出任何……我不喜欢的声音和气味。”她说着，手指移到盒盖边缘，
似乎是无意识地摩挲着，“他说他喜欢海，我就选了这块带水波纹的料子。你看，这莲花，
像不像浪花？”周雯顺着她的指引看去，那莲花的确雕得灵动，花瓣舒卷，
仿佛真在水中摇曳。她感到一阵荒谬的晕眩。就在这时，“咔哒”。
一声极轻微、但在绝对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的响动。盒盖，那个看起来严丝合缝的盒盖，
沿着那水波纹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窄缝。不大，大概一指宽，幽深，
像一道突然裂开的伤口。周雯的呼吸骤停。客厅的光线不算明亮，
但那道缝隙里是更深的黑暗。就在那片黑暗里，紧贴着缝隙的边缘，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然后，她看见了。一只眼睛。苍白，甚至蒙着一层灰翳，但的的确确是一只人的眼睛。
没有睫毛，没有眉毛，只是孤零零的一只眼球，死死地嵌在那道缝隙后面。
它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然后，定定地，对准了周雯。眨了一下。缓慢，粘滞，
却无比清晰。周雯猛地向后一仰，脊背重重撞在沙发靠垫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张着嘴，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冰冷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攥得她几乎窒息。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全身冰凉的麻木。林薇的反应更快。
几乎在周雯看到那只眼睛的同时，她的手掌已经迅疾而轻柔地覆上了那道缝隙，
动作自然得像只是拂去一点微尘。她脸上那点极淡的笑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歉意和无奈的表情，
仿佛只是自家淘气的孩子不小心打翻了什么东西。“哎呀，你看我，
”林薇的语气带着点懊恼，手指用力，将滑开的盒盖稳稳地推了回去，严丝合缝，
仿佛刚才那道裂缝和裂缝后的东西都只是周雯极度恐惧下的幻觉。“这扣锁有点旧了，
有时候没放平，自己就会弹开一点。吓到你了吧？真对不起。”她抬起眼，
看向脸色惨白、浑身僵硬的周雯，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歉意，
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对“艺术品”出现小小瑕疵的尴尬。周雯死死地盯着那个盒子，
now 它又恢复了那种沉静、高贵、不容亵渎的艺术品模样。檀木的香气似乎更浓了，
萦绕在鼻尖，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那……那是……”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哦，可能是里面的内衬绒布反光，你看花眼了。
”林薇轻描淡写地打断她，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她伸出手，体贴地拍了拍周雯冰凉的手背，
“喝点水，压压惊。看你脸白的。”那只手温暖、干燥，触感正常得可怕。
周雯却像被毒蛇碰了一下，猛地缩回手，动作大得差点打翻桌上的水杯。林薇的手顿在半空，
她看着周雯，眼神里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霾，
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与略带伤感的平静。“我知道，这很难接受。
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太难了。但这是我爱他的方式。唯一的方式。”她不再看周雯，
而是低下头，双手珍惜地捧起那个檀木盒子，抱在怀里，像一个母亲抱着她熟睡的婴儿。
“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做饭了吧？”她站起身，送客的意思很明显。
周雯几乎是踉跄着站起来，双腿发软。她不敢再看那个盒子，也不敢再看林薇的眼睛。
她胡乱地点着头，喉咙里挤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逃也似的冲向门口。拉开房门，
外面楼道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她一步跨出去，反手重重地带上门。“砰！”一声闷响，
将她与那个弥漫着檀香、幻觉与恐怖气息的空间隔绝开来。背靠着冰凉坚硬的自家房门，
周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抬起颤抖的手，
摸了摸额头，一手的冷汗。看花眼了？绒布反光？那冰冷的、带着死气的凝视，
那缓慢而粘滞的一眨……怎么可能看花眼！邻居。
那个总是妆容精致、举止优雅、说话轻声细语的林薇。她把她的丈夫……做成了一个骨灰盒。
而那个骨灰盒里，可能还装着……一部分，活着的？东西。周雯滑坐在地上，抱住膝盖，
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夏日的傍晚，她却感到如坠冰窟。接下来的几天，
周雯活得像个惊弓之鸟。她尽量避免出门，如果不得不在楼道里活动，
眼睛总会不受控制地瞟向林薇家那扇紧闭的深褐色防盗门。每次电梯停在她这一层，
她的心都会猛地揪紧。垃圾扔得比以前更勤快，因为垃圾通道在林薇家那个方向，
她总是屏住呼吸，小跑着过去，再小跑着回来，生怕那扇门会突然打开。
她开始留意那边的动静。出乎意料，林薇家并非死寂。有时在深夜，周雯睡不着，
倚在靠近走廊的墙壁边，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极其细微的、持续的摩擦声，
像是砂纸在打磨木头，又像是……某种更柔软的东西在反复擦拭。偶尔，
还会有一两声压抑的、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呜咽的声响，微弱得让她怀疑是自己的耳鸣。
她试图在网上搜索林薇和她丈夫的信息，但所知有限，只知道男人叫赵栋，
以前好像是个不太得志的画家。除此之外，一片空白。关于“活着的骨灰盒”？
她连打下这几个字的勇气都没有。又一次在凌晨被噩梦惊醒后，周雯顶着黑眼圈，
决定去物业一趟，用最迂回的方式打听。物业的老张是个话痨，
听说周雯担心邻居家老人独自居住不安全她编的借口，便打开了话匣子。
“你说1602的林女士啊？她先生？哦，赵先生是好久没见了，说是出国搞艺术去了吧？
他们两口子感情那真是没得说，以前赵先生身体不好，在家休养那阵子，
林女士照顾得那叫一个尽心，家里常年飘着中药味，还有熬东西的味儿……对了，
前两年她还来问过我们小区垃圾处理站最大承重的垃圾袋是哪种，说要处理一些……嗯，
创作废料，好像是雕塑用的石膏什么的，味道挺冲的。唉，搞艺术的人，
想法是跟我们不一样哈……”中药味。熬东西。承重垃圾袋。石膏废料。
这些零碎的词语像一块块冰冷的拼图，在周雯的脑海里自动组合，
勾勒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那“熬东西”的锅里，当初翻滚的究竟是什么？一天下午，
周雯下班回来，在电梯口恰好撞见林薇抱着一大袋猫粮走出来。林薇看到她，
微笑着点头示意，神情自然得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周小姐，刚下班？
”林薇的声音依旧柔和，“我最近收养了几只流浪猫，放在家里阳台养着，小家伙们挺闹腾，
没吵到你吧？”周雯僵硬地摇头，目光落在那个印着猫咪图案的巨大猫粮袋上。
她记得林薇曾经说过，她对动物毛发严重过敏。“没……没有。”“那就好。”林薇笑了笑，
抱着猫粮走向自家房门，拿出钥匙开门。就在门打开一条缝的瞬间，
周雯似乎听到里面传来几声极其微弱、类似幼猫的啜泣声，但很快，随着门关上，
声音消失了。猫？需要用到那么多猫粮吗？还是……周雯不敢再想下去。她逃回自己家，
背靠着门板，心脏狂跳。那个骨灰盒，赵栋，那些失踪的流浪猫，
还有林薇那张永远平静温和的脸……这一切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让她喘不过气。
又过了几天，一个周末的清晨，周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透过猫眼看去，外面站着的，
竟然是林薇。她手里没拿那个恐怖的骨灰盒，而是端着一个精致的小瓷碟，
里面盛着几块烤得金黄诱人的曲奇饼干。“周小姐，早上好。”林薇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友好，“我烤了些饼干，不小心做多了，想着给你送点尝尝，
也为前几天吓到你道个歉。”周雯不想开门，但对方姿态放得这么低，又是邻居，
一直躲着反而显得自己心里有鬼。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自然些，打开了门。
“林姐你太客气了，没什么的。”周雯接过瓷碟，指尖碰到微凉的瓷边，忍不住一颤。
林薇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某种审视，但很快又漾满了笑意。“喜欢就好。
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说，“最近天气干燥，我总觉得家里灰尘大，
打扫起来挺麻烦的。你家里呢？需不需要我推荐一款空气加湿器？我觉得效果还不错，
尤其是……”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轻轻吸了吸鼻子，看着周雯，
微笑着说：“尤其是对去除一些……特别的气味，挺有效的。”周雯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
她想起昨晚，她确实忍不住，在卫生间里用消毒水混合着柠檬味清新剂，
狠狠地擦拭了盥洗池，
试图驱散脑海里那始终萦绕不散的、若有若无的檀香和另一种更难以言喻的、微甜的腥气。
她知道了。她一定知道了我的恐惧，我的猜疑。周雯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谢谢林姐，
我家里……还好，没什么味道。”“是吗？那可能是我闻错了。”林薇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笑容不变，“那就不打扰你了，趁热吃饼干。”看着林薇转身走向1602的背影，
周雯缓缓关上门，手里的瓷碟重若千钧。她低头看着那些形状完美、香气扑鼻的曲奇饼干，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走到垃圾桶边，毫不犹豫地将整碟饼干倒了进去。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恐惧和猜疑快要把她逼疯。她必须知道真相。
哪怕那个真相会让她万劫不复。机会很快来了。周二晚上，周雯看到林薇拎着一个大手提袋，
匆匆离开了家，像是要去什么地方。她等了大概十分钟，确认林薇短时间不会回来后，
深吸一口气，拿出了一把钥匙。这是前几天她趁物业老张不备，
偷偷拓印下来的小区备用万能钥匙模子，然后找锁匠配的。她知道这是犯罪，
但疯狂的念头已经压倒了一切。楼道里空无一人。她走到1602门前，屏住呼吸，
将钥匙插进锁孔。“咔哒。”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檀香、药材、某种刺鼻的化学制剂，
还有一丝被极力掩盖、却依旧顽固存在的、类似于变质肉类的甜腥气。周雯踏了进去。
客厅和她上次来时没有太大区别，整洁，雅致，只是那檀香味浓得几乎化为实质。
但她的目光立刻被阳台方向吸引。阳台的推拉门紧闭着，但透过玻璃，
可以看到里面拉着一层厚厚的、不透明的黑色遮光布。阳台的角落里，
似乎堆放着几个不同大小的坛子，还有……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半人高的玻璃容器，
里面浸泡着一些模糊的、深色的东西。她的心脏狂跳起来，目光扫过客厅，
最后定格在卧室紧闭的门上。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个“骨灰盒”，不在客厅。
她推开卧室的门。卧室很大，但显得异常空旷。没有床，
只有一张狭窄的、类似医院用的那种单人床摆在角落。剩下的空间，
被一个巨大的、几乎占据整面墙的工作台占据。工作台上，琳琅满目。雕刻刀，大大小小，
形状各异，寒光闪闪。电动的打磨机、钻头。一堆堆不同目数的砂纸。几个敞开的盒子里，
装着各种颜色的粉末、粘稠的胶状物、以及一些她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化学药剂瓶罐。
台面一角，散落着几本翻旧了的书籍，
名——《传统雕塑技法》、《矿物颜料研究》、《人体结构解析》、《防腐：理论与实践》。
而房间的正中央，那个深紫色的檀木骨灰盒，就端放在工作台正中的一块黑色天鹅绒垫布上。
它不再是林薇怀中那件被珍视的“艺术品”，在这里，它更像一个……尚未完工的零部件。
周雯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双腿像灌了铅。她看到骨灰盒旁边，
还放着几个小的、同样材质的檀木零件，形状怪异，像是……关节？或者某种连接部件？
还有一些打磨到一半的、微微泛着油润光泽的……骨头？它们被小心地排列在白色的瓷盘里。
她的目光最终回到了主盒体上。这一次，她看得更清楚。盒盖并未完全盖严，
似乎是为了“透气”？她颤抖着，咬着牙，凑近那道缝隙。那股甜腥气在这里尤为浓烈。
她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向里面望去。黑暗。浓郁的黑暗。但渐渐地，她的瞳孔适应了。
她看到里面并非她想象中纯粹的、灰白的骨灰。
那是一片……柔软的、微微起伏的、带着湿润光泽的暗红色物质，像是……某种活着的组织。
一些细小的、如同植物根须般的白色丝状物缠绕其间，微微搏动。而在那片组织的中央，
半埋着的，正是她上次见过的那只眼睛！苍白，蒙翳，但它确确实实是“活”的。甚至，
在周雯靠近的瞬间，那眼球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再次对准了她。没有眨。
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空洞，死寂，却又充满了无边无际的、令人疯狂的痛苦和哀求。
周雯猛地捂住嘴，强压下喉咙口的尖叫。她踉跄着后退，撞翻了工作台边的一个小凳子。
凳子上放着一个笔记本。笔记本摊开在地上。她下意识地看去。摊开的那一页，
画着精细的解剖结构图，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笔记。在页面的最下方，
有一行娟秀却透着一股狂热劲力的字迹：灵与肉的完美结合，不朽的陪伴。
还差最后一步……需要更‘新鲜’的‘材料’来激活‘连接’……
“新鲜材料”……周雯想起了那袋巨大的猫粮，想起了林薇说起收养流浪猫时那自然的神情，
想起了物业老张说的“承重垃圾袋”……巨大的恐惧和恶心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