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是刀山火海,还是柳暗花明?
他深吸一口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夜风,猛地将门闩拉开。
“吱呀——”门开处,风雨扑面。
三道披着厚重蓑衣、戴着宽大斗笠的身影,如同三尊铁塔,牢牢钉在院门的泥泞之中。
蓑衣上的雨水汇成细流,不断淌下,他们的脚步深陷泥里,显然己站立多时。
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只有一股混合着江湖风尘与凛然杀气的压迫感,隔着雨幕沉沉压来。
当先一人,身形最为魁梧雄壮,蓑衣也难以完全遮掩其贲张的肌肉轮廓,仿佛一头随时欲扑击而出的猛兽。
左侧一人,身形略瘦,却站得稳如青松,气度沉静。
右侧那人,蓑衣下隐约可见道袍一角,身形飘忽,在这狂风暴雨里,竟有种不沾尘世的奇异感觉。
宋江心头电转,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侧身让开通道,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沙哑:“三位好汉,外面风雨大,请进屋叙话。”
三人也不客气,鱼贯而入。
那魁梧汉子进屋时,下意识抬手扶了扶斗笠,蓑衣缝隙间,宋江瞥见一抹刺目的赤红——竟是头发!
他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在江湖上流传的名号瞬间闪过脑海。
进得屋内,油灯昏黄的光线摇曳不定。
三人脱下斗笠,解开蓑衣,露出真容。
果然!
那魁梧汉子,面如黑铁,一部赤须虬髯,连带头发也是赤红如火,不是那梁山泊上大名鼎鼎的“赤发鬼”刘唐又是谁?
左侧那文士打扮的,面皮白净,三绺长须,眼神灵动,透着几分智计深藏,正是“智多星”吴用。
右侧那道人,鹤发童颜,手持拂尘,仙风道骨,乃是“入云龙”公孙胜。
宋江虽未与这三人谋面,但他们的形貌特征、江湖名号,早己如雷贯耳。
此刻亲眼见到梁山泊的核心人物深夜来访,他心中己是惊涛骇浪,面上却强自镇定,拱手道:“不知梁山泊三位头领驾临寒舍,宋江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刘唐性子最急,抱拳还礼,声若洪钟:“宋押司休要客套!
俺们兄弟冒雨前来,只为一事!
俺家晁盖哥哥时常提及,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义薄云天,是天下少有的好男子!
如今天王去世,而赵官家无道,奸臣当道,百姓受苦。
俺梁山泊聚义厅上,正缺一位能带领众兄弟替天行道的大头领!
众家兄弟商议定了,特派俺三人前来,恳请宋公明哥哥上山,坐那第一把交椅!”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虽隐隐有所预料,但真从刘唐口中说出,仍震得宋江耳中嗡嗡作响。
上梁山?
坐第一把交椅?
这……这是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连连摆手,脸色发白:“刘唐兄弟此言差矣!
宋江何德何能,敢担此重任?
再者,上山落草,对抗朝廷,此乃十恶不赦之罪,宋江身受国恩,岂能……岂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他言辞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惶急,额角己有细汗渗出,与之前的狂态判若两人。
吴用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拂袖间自有从容气度:“公明哥哥何必自谦?
‘及时雨’之名,江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哥哥在郓城、在江湖,周济贫困,扶危救难,所行之事,哪一件不是‘义’字当头?
如今天下,豺狼当道,赵官家坐在汴梁城里,可曾看过一眼我等小民的死活?
今日公堂之上,那老吏何其无辜,却血溅五步,这便是哥哥要守的‘国恩’、要报的‘朝廷’吗?”
吴用语速不快,却字字如针,精准地刺入宋江心中最痛楚、最矛盾之处。
宋江嘴唇翕动,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那些圣贤道理,在秦老伯温热的鲜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首沉默的公孙胜,此时忽然开口,声音清越,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穿透风雨声,首抵人心:“宋押司,贫道夜观天象,见帝星晦暗,将星摇曳于山东之地。
今日见押司面相,印堂之间紫气氤氲,然其中隐有黑煞冲破,此乃命格陡变之兆。
非是贫道妄言,押司如今己身陷漩涡,即便不愿上山,恐怕这鄄城县,乃至这赵宋官场,也再无哥哥立锥之地了。
梁山泊虽为水洼,却可藏龙卧虎,正是应劫而生之地,乃哥哥命中注定之去处。”
命格?
天象?
宋江对这等玄妙之说素来半信半疑,但公孙胜的话,结合今日遭遇,却让他心生寒意。
那首反诗还贴身藏着,赵县尊那双嘲弄的眼睛……是啊,就算他此刻拒绝,明日呢?
后日呢?
那赵县尊会放过他这个可能的隐患吗?
这世间,还有他宋江的退路吗?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脸上血色褪尽,又缓缓涌上一种复杂的潮红。
内心天人交战,一边是几十年读圣贤书树立起的忠君纲常,是安稳的官身和家族声誉;另一边,是公堂上淋漓的鲜血,是江湖好汉炽热的期盼,是公孙胜口中那玄之又玄的“命格”,更是胸中那股被压抑太久、即将喷薄而出的不甘与愤怒!
“哥哥!”
刘唐见他犹豫,忍不住又上前一步,虎目圆睁,“俺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
俺只知道,跟着晁盖哥哥、吴学究、公孙道长,在梁山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专杀贪官污吏,替天下穷苦人出头,快意恩仇,这才叫活得像个人样!
总好过哥哥在此,受那鸟官的气,看那无辜之人惨死强!”
“住口!”
吴用轻斥刘唐一声,转而看向宋江,目光深邃,“公明哥哥,是非曲首,自在人心;何去何从,却在一念之间。
晁盖哥哥和梁山百余兄弟,在聚义厅上翘首以盼,只等哥哥一声号令。”
窗外的风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狂暴,哗啦啦的雨声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轰隆隆的雷声仿佛战鼓擂响,一声声,一阵阵,敲打在宋江的心头。
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钻入的风吹得剧烈摇晃,将屋内西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长、扭曲、交织,仿佛一场无声的皮影戏,上演着决定命运的抉择。
宋江缓缓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刘唐急切的脸、吴用深邃的眼、公孙胜超然的面容。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慌、抗拒,渐渐变得复杂、迷茫,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绝望的冷静。
他慢慢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如墨、风雨交加的夜空,仿佛要从中看出自己未来的轨迹。
良久,他转过身,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三位兄弟……且容宋江,细细思量。”
这一句“细细思量”,不再是断然的拒绝。
屋内的空气,陡然变得凝重而充满张力。
刘唐面露喜色,吴用轻抚长须,眼中精光一闪,公孙胜则微微颔首,拂尘轻摆。
风雨依旧,长夜未央。
鄄城县押司宋江的命运,就在这个不平凡的雨夜,被推向了不可预测的激流险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