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曦与晴

九月五日，南江大学开学报到日。

清晨六点，校门口己经排起长龙。

出租车一辆接一辆停下，后备箱砰砰开启，像是一连串迫不及待的掌声。

宋晴拖着一只二十西寸的行李箱，箱子外壳是薄荷绿，边角贴着五颜六色的贴纸，在灰蒙蒙的水泥路上格外显眼。

她站在队伍里，抬头望见拱门上的烫金大字——“欢迎新同学”阳光刚好穿过那行字，落在她睫毛上，碎成细小的光斑。

宋晴眯起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南江，我来了。”

物理学院报到处设在体育馆东侧。

顾夜曦排在最末，前面是嘈杂的人声与汗味。

他穿一件黑色纯棉衬衫，袖口扣得严实，背脊挺拔，像一株冷杉。

“下一个。”

工作人员抬头，看见递过来的身份证，愣了半秒——姓名：顾夜曦考生号：0120220001备注：全省高考状元印章啪一声落下，鲜红印泥在表格上晕开。

顾夜曦接过学生证，转身就走。

有人小声议论：“这就是状元？

好冷淡。”

他听见了，脚步没停。

太阳照在他后颈，像贴着一块冰。

宋晴的宿舍在松园三栋西楼。

楼道里弥漫着新刷的乳胶漆味道，她一口气把箱子拎上台阶，手臂酸得发抖。

寝室门开着，里面站着一个扎丸子头的女生，正往墙上挂海报。

海报是《了不起的盖茨比》封面，绿光璀璨。

“嗨，需要帮忙吗？”

丸子头回头，声音脆亮。

“谢谢，我自己来。”

宋晴笑，露出浅浅的梨涡。

她们互通姓名。

丸子头叫苏眠，艺术学院舞蹈生，身高一米七三，脖子修长，像一截白玉。

铺床、套被罩、挂蚊帐，宋晴动作麻利。

苏眠盘腿坐在对面，咬着一个苹果，含糊地问：“你是哪个学院？”

“中文系。”

宋晴把最后一角床单拉平，“主攻现代文学。”

“才女啊。”

苏眠吹了声口哨，“以后帮我写舞评，我帮你压腿。”

两人相视大笑，阳光从纱窗漏进来，落在地板上，像一尾金鱼游来游去。

下午西点，军训服装发放。

宋晴抱着迷彩服往操场走，半路接到辅导员电话，让她去行政楼补填一张贫困生登记表。

她拐了个弯，再回来时，操场己经排满方阵。

教官姓赵，皮肤黝黑，眉毛浓得像用毛笔蘸墨刷上去的。

他抬眼扫视，目光停在宋晴脸上。

“迟到五分钟，归队！”

宋晴小跑入列，帽子没戴稳，额前的碎发黏在汗湿的鬓角。

军训第一项站军姿。

太阳像一面烧红的铜镜，悬在头顶。

宋晴感觉鞋底正在融化，汗水顺着脊椎滑进裤腰，痒得像蚂蚁在爬。

她咬牙。

一分钟、两分钟……第七分钟，世界开始晃动。

草地的绿色变成翻滚的浪，向她扑来。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远处擂鼓，咚、咚、咚——鼓声戛然而止。

顾夜曦站在物理学院方阵最后一排。

他不喜欢吵闹，所以选了个边角位置。

前方女生一个个像晒蔫的向日葵，唯独右侧三排末尾那个瘦小身影，背脊笔首，像一根不肯折断的竹。

他多看了一眼。

就是那一眼，让他看见她摇晃、前倾、坠落——身体比思维更快。

他一个箭步冲出去，手臂横在她肩与地之间。

宋晴的脸色苍白得像漂过的纸，睫毛湿漉漉地颤，嘴角却紧抿，仿佛连晕倒都要讲礼貌。

顾夜曦扶住她，指尖触到她的腕，脉搏跳得凌乱，像雨点打在水面。

“教官，她中暑。”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赵教官愣了半秒，点头：“送她去医务室！”

顾夜曦弯腰，一手穿过她膝弯，把人打横抱起。

宋晴很轻，像一捆被雨水泡软的麦秆，窝在他臂弯里，呼吸灼热。

去医务室的路要穿过梧桐大道。

树影斑驳，蝉声拉得老长。

顾夜曦抱着她，步伐稳而快，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到下颌，滴在她迷彩服的领口，洇出深色圆点。

半路上，宋晴悠悠转醒。

她先看见少年线条利落的下颌，再往上，是紧抿的薄唇，高挺的鼻梁，以及——一双深黑的眼睛，正垂下来与她对视。

“醒了？”

声音像冰镇过的矿泉水，清冽，却带着微微的涩。

宋晴意识尚未完全回笼，本能地挣扎了一下。

“别动。”

顾夜曦皱眉，“你体温三十九度二。”

宋晴僵住，耳尖慢慢染上绯色。

她第一次被陌生男生抱在怀里，掌心贴着的，是他温热的胸膛，几乎能触到心跳的震动。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还有两百米。”

他没松手，只是把她往上托了托，动作不算温柔，却稳得让人心安。

校医给宋晴挂上生理盐水，又开了藿香正气水。

“小两口？”

校医推眼镜。

“不是。”

“不是。”

两人异口同声，声音撞在一起，像两枚玻璃珠落地，脆响过后是尴尬的静默。

校医笑了：“行，那男生先回去，军训还没结束。”

顾夜曦点头，转身就走。

宋晴望着他的背影，门外的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通往远方的隧道。

她忽然喊：“喂——”顾夜曦停步，半回头。

“谢谢你。”

“不客气。”

他走了，门被带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点滴一滴一滴落下，像无声的秒针。

宋晴靠在床头，盯着天花板。

医务室的白炽灯亮得刺眼，她抬手盖住眼睛，却遮不住脑海里那双深黑的眸子。

冷漠吗？

可他的手臂那么稳，声音那么冷静，像大雪覆盖下的火山，表面冰凉，内里滚烫。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胸腔里某个角落，悄悄塌陷了一块。

傍晚六点，操场传来解散的哨声。

顾夜曦回到方阵，陆知遥递给他一瓶冰水， 挤眉弄眼：“英雄救美？”

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没回答。

“那女生哪个学院？”

“中文。”

“名字？”

顾夜曦顿了顿，瓶盖在指尖转了一圈。

“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可她的脸却像被刀刻在视网膜上，苍白，倔强，唇角有一颗小小的痣，像不小心溅上的墨点。

夜训结束，回宿舍路上，陆知遥还在耳边叽叽喳喳。

顾夜曦忽然开口：“陆知遥。”

“嗯？”

“中暑是什么感觉？”

“晕、恶心、看星星呗。”

陆知遥笑，“怎么，你后悔没趁机要求陪护？”

顾夜曦摇头。

他只是想起她睫毛上的汗珠，在阳光下像碎裂的钻石，闪得人心口发紧。

晚上十点，宋晴回到寝室。

苏眠正敷面膜，见她进门，一把扯下面膜：“听说你晕倒了？

被一个大帅哥抱走？”

宋晴把脸埋进枕头，声音闷闷的：“别问了，丢人。”

“丢什么人，这是浪漫开端！”

苏眠激动得拍桌子，“小说第一章就有了英雄救美，后面肯定甜到发齁。”

宋晴翻身，望着天花板。

风扇呼啦啦转，吹不散心头的燥热。

她忽然想起少年抱着她时，衬衣领口淡淡的洗衣粉味，像雪后松针，干净，冷冽。

她伸手摸到桌上的笔，在便签本上写下两个字——夜曦笔尖顿了顿，又添一行小字：“谢谢你，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接住我。”

便签被撕下，贴进日记本，夹在九月五日那一页。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挂在操场的旗杆顶上，像一盏温柔的灯。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