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春日梨花白

腊月初二，风雪肆虐，荒芜的大道上，隐隐传来唢呐声，一群披麻戴孝的人缓缓出现，冥纸一把一把的洒出，飘动在灰蒙蒙的空中，又缓缓落下，隐没在雪中。

一个身穿孝衣的小身影远远伫立着，双眼通红的的注视着山下的队伍越走越远，女子不能参与下棺，哪怕只是个六岁的女童。

最爱她的祖母走了，祖母知她胆小怕黑，走之前问她，祖母死了她会不会害怕，她说不会，只会想祖母，祖母哭了很久。

祖母躺在那个木盒子里睡了三天，她在隔壁屋的地上躺了三天，每每入睡前都在祈祷，这是梦，梦醒就能看见那个总是板着脸念念叨叨的祖母了，每每半夜醒来，她还是躺在地上，又再次祈祷，再次睡着，再次醒来，再次祈祷……最后祖母被抬走了。

然后，她也死了。

没人发现一个女童在炭炉旁躺了三天，中了毒，临死前听见自己的娘亲与外祖母的对话，外祖母的声音虽然小，但她还是听到了，甚至听懂了。

“哎，死了也好，死了你也轻松点。”

“是啊，三年了，我现在真的感觉好轻松啊好快活啊。”

三年，祖母被病痛折磨了三年，偶尔犯病，除了第一年娘亲伺候左右，第二年开始大多数是女童在旁照顾，小小年纪不仅打理家务，还学会了做饭，祖母会的基本都教了女童，因为祖母想吃什么，娘亲都说不会，只有女童学会了才会有那么几口想吃的味道。

女童不知，她只知道每次她学会什么，周围的人都会夸她，所以包揽了所有。

所以听见娘亲与外祖母的对话，她没闹没问，只是在想，如果自己也死了，娘亲会不会更轻松一点，毕竟自己身体也不好，还是个女儿。

这个身体再次睁眼，慕月来到了这里，一个空洞麻木的灵魂，慕月对于自己原本的记忆并不完整，还留有女童看过的几个零碎片段，但她知道，这不是自己原来的身体，无法解释睁开眼时那强烈的恨意与西肢百骸被撕裂的痛苦，止不住的颤抖，想将谁撕碎的强烈愤恨，明明情绪还在，脑子里却对这份情绪的来源毫无头绪，空空如也，莫名其妙的情绪没有具体的回忆支撑，如洪水泛滥，又悄然无声的退去，她连一丝痕迹都抓不住。

她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自己到底是谁，是沐妮，还是慕月？

她总是望着天空发呆，她脑子里除了有作为沐妮的回忆片段，慕月的回忆什么都没有，可是，沐妮不识字，慕月会。

沐妮不知道太阳为什么这么热，慕月知道，不仅知道，还知道月亮为什么会亮，地球是圆的，空气里有氮气氧气二氧化碳……她怀疑自己疯了，她觉得自己更像是慕月。

陷入得不到答案的迷雾里，她鲜少再有强烈的情绪波动。

沐家所有人的人都发现了，自从家里的老夫人去世后，那个整天嘻嘻哈哈，娇娇糯糯的小女娃变了，变的沉默，阴郁，不小心对视一眼都能让人遍体身寒，很多人说经历了亲人离世孩子长大了，她的娘却说畜牲就是畜牲。

两年后沐童生家在县里买了房，举家搬迁，慕月私下又听到她娘说如果不是因为老太太生病吃药，早就在府城买房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慕月觉得还不错，不用说话，不用去学校，不用被强迫处理人际关系，这样活着真的很轻松。

但是她爹可不这样想，沐童生只是个童生，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却家境清寒，没钱再考，只能先止步童生，娶了姜财主家的大女儿姜玉，姜玉目不识丁，市侩，泼辣，由于长期劳作，皮肤又黑又粗糙，二八年华放羊被人问家里孙子怎么不来放羊，气的与人老头大打一架，最终在二十二岁嫁给了小她西岁的沐童生，不要彩礼，陪嫁二十两，一套青砖房。

次年生下长子，长子自打生下来就粉雕玉琢，聪明伶俐，八岁就因才学被县令赞许嘉奖一套纸墨笔砚。

女儿不足月在外祖家生产，生下来耗子大小，一哭就看见一张嘴咧着，一个月不睁眼，都以为是个瞎子，准备扔到山里时，眼睛才堪堪睁开一条缝，才死里逃生。

一岁回到沐家，三岁不长头发，偶尔有妇人串门瞧见了，问这二小子为什么不留个胎发？

姜氏不答，骂了句小畜牲就将幼童关到屋内，自此几乎没有人知道沐家有女。

幼子自幼也是白嫩可爱，但自小结巴，傻里傻气，不提也罢。

只是长子自搬家来到县里，渐渐地褪去光华，自十二岁那年与同窗发生冲突，打了一架，被那家父母拦住打了一顿后，姜母带着他上门给人赔礼道歉，又因为与同窗走在一起，说了句戏言被夫子批评毫无教养，被其他同窗传到姜母耳朵里，半夜在他床边哭了两个时辰，求他不要再惹事生非，自那之后，他确实不再惹事生非，性格越来越沉默，学业越来越差。

沐童生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打骂皆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子渐渐地平凡，甚至连外貌都开始像姜母，原以为只是孩子贪玩晒黑了，看他脱了衣服，身上也一样黑，沐童生难受了很久。

反而是小时候就被人喊小妖怪的女儿，嘴巴越来越小了，头发越来越多了，脑子越来越好了，买给长子的纸墨被长子偷偷塞给她，作为贿赂，长子偷出去玩，她却在书房里默书，作画，一幅山峦丹青在她笔下层层起伏，仿佛置身其中，说一句笔下生花也不为过，可她才十二啊，更恐怖的是她从未启蒙，无人教导，她究竟是怎么学会的作画，又怎么识的字，偶尔偷的纸上留下的一两句诗词，更是让他汗毛倒立，头皮发麻，他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女儿可以表现出来的才华，却又心存幻想那就是自己的女儿，幼时种种的与众不同都被完美话，连姜母有孕七月从桃树上摔下都没有把她摔掉都成了她聪慧近妖的佐证，可他最聪慧的孩子竟然是个女儿，那一天他在昏暗的书房里坐了很久。

慕月一开始试图理解沐家人的思维模式，融入他们，但在一次次的鞭打和辱骂中放弃了。

为了生存她隐忍，说句苟且偷生也不为过。

尽量表现的与其他人无异，也很少与人交流，整日活的像个影子，却还是引得家里人的憎恶，尤其是姜母，她甚至都怀疑沐妮是不是沐童生在外乱搞生下来的，不然她理解不了姜母对沐妮的憎恨。

她在这里生活了八年，除了她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小尾巴，其他人她都觉得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