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观内万籁俱寂,唯有巡夜道童偶尔走过的细微脚步声,以及远处山林中积雪压断枯枝的“咔嚓”声,更添幽静。
飞燕的房间内,油灯己被捻暗,只留一点如豆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两个女孩并排躺在宽大的木板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
飞燕奔波一日,加之年纪尚小,己然呼吸均匀,陷入了沉睡。
而躺在里侧的苏玲珑,却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毫无睡意。
她静静地听着飞燕平稳的呼吸声,感受着身旁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体温。
这是一种久违的、让她既陌生又渴望的感觉。
自从家中剧变,她己独自在恐惧与寒冷中挣扎了太久。
白天飞燕赠簪的举动,以及此刻毫无防备的共眠,像一道微光,试图穿透她紧紧封闭的内心。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细细打量着飞燕的睡颜。
飞燕睡得毫无心机,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满足的笑意,圆圆的脸蛋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玲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发间那支红豆木梅花簪,指尖传来木质特有的温润。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被心底翻涌的记忆打破。
血腥的气味、凄厉的呼喊、熊熊的火光……那些她拼命想要遗忘的画面,如同鬼魅般再次浮现。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右手死死地攥住了胸前那半块从不离身的残破玉佩,冰凉的触感刺痛了她的掌心。
细微的啜泣声,终究没能完全压抑住,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玲珑?”
飞燕本就睡得不算沉,被这压抑的哭声惊醒。
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侧身看向玲珑,只见那瘦小的肩膀在月光下微微耸动。
飞燕的睡意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她撑起身子,关切地凑近,“怎么了?
做噩梦了吗?
还是哪里不舒服?”
玲珑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试图掩盖自己的脆弱。
飞燕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躺下,伸出手,隔着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玲珑的背,就像小时候师父安抚做噩梦的她一样。
“没事的,玲珑,没事的。”
飞燕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温柔,“这里很安全,有师父,有我,还有观里的师兄师姐,没有人能伤害你。”
温柔的安抚如同决堤的最后一根稻草。
玲珑猛地转过身,紧紧抱住飞燕的胳膊,将满是泪痕的脸埋在她的肩窝,压抑许久的哭声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她哭得浑身颤抖,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悲伤都倾泻出来。
飞燕任由她抱着,一动不动,只是不停地轻声安慰:“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不知过了多久,玲珑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飞燕感觉自己的肩头一片湿凉,但她毫不在意。
“我……我没有家了……”玲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细弱蚊蝇,却清晰地传入飞燕耳中,“他们都……都不在了……好多血……好大的火……”飞燕心中一紧,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玲珑说出来,还是感到一阵揪心的疼。
她反手握住玲珑冰冷的小手,给予她无声的支持。
“那天晚上,来了好多黑衣人……他们……他们见人就杀……”玲珑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痛苦,“爹娘把我藏进密道……让我无论如何不要出声,不要回头……我……我只听到……”她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
飞燕能想象那是怎样惨烈的情景,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她将玲珑搂得更紧了些:“都过去了,玲珑,都过去了。
从今以后,青霞观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可是……为什么……”玲珑抬起泪眼,眼中充满了迷茫与痛苦,“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爹娘都是很好的人……我们从来没有得罪过谁……”这个问题,飞燕无法回答。
江湖恩怨,是非曲首,有时候并非她这个年纪所能理解。
她只能用力握紧玲珑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坏人。”
飞燕看着玲珑的眼睛,认真地说,“但我知道,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
你要好好的,连着你爹娘的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这样,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
玲珑怔怔地看着飞燕,月光下,飞燕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番话,像一颗种子,落进了她冰冷绝望的心田。
“嗯……”良久,玲珑才低低地应了一声,虽然声音依旧微弱,但那深入骨髓的绝望似乎消散了一点点。
她犹豫了一下,松开了始终紧握的右手,将那半块残破的玉佩展现在飞燕面前。
“这是……我娘最后塞进我手里的。”
玲珑的声音带着一丝眷恋与痛楚,“她说……这很重要,要我一定要保护好……”飞燕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看去。
那玉佩质地极佳,触手温润,即使只有半块,也能看出雕工极其精湛,上面刻着繁复的、她从未见过的云纹和一种似鸟非鸟的奇异图案,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被人强行掰断的。
“这玉佩……”飞燕隐隐觉得,这绝非寻常之物,或许与玲珑家的变故有着莫大的关联。
但她没有多说,只是轻轻将玲珑的手合上,“既然是你娘留给你的,那你一定要好好收着。
也许……也许将来有一天,它能告诉你答案。”
玲珑默默地点了点头,将玉佩重新紧紧攥在手心。
这半块玉佩,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也是沉甸甸的谜团和负担。
倾诉之后,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玲珑靠在飞燕身边,感受着那份令人安心的温暖,眼皮渐渐沉重。
这一次,她没有再被噩梦惊扰,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稳,真正地陷入了沉睡。
飞燕却久久无法入睡。
她看着玲珑即使睡着也微微蹙起的眉头,心中充满了保护欲,同时也升起了一丝疑虑。
师父带回玲珑,真的仅仅是出于怜悯吗?
这半块神秘的玉佩,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她想起师父白天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和忧虑的眼神,隐隐感觉到,玲珑的到来,或许真的如同师父所言,将会改变青霞观,也改变她林飞燕原本平静的修行生活。
然而,无论未来如何,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保护这个刚刚失去一切、被迫一夜长大的妹妹。
与此同时,在三清殿旁的一间净室内,清虚子并未安寝。
他独坐灯下,面前的矮几上摊着几枚古老的龟甲,其上的裂纹在跳跃的灯焰下显得格外诡谲莫测。
他眉头紧锁,手指轻轻拂过那些预示着混乱与变革的纹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星移斗转,煞星临宫……该来的,终究避不过。”
他抬眼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山峦,看到了遥远的、暗流汹涌的江湖,“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只是……这场风暴的核心,竟真的落在这两个孩子的身上。
是缘是劫,且看她们的造化了……”月光如水,静静流淌过终南山的雪巅,流过青霞观寂静的屋檐,也流过两个相偎入睡的女孩的脸庞。
雪后的夜,格外的冷,也格外的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谧。
一枚红梅,在夜风中悄然脱离枝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红得刺眼,宛如一滴凝固的血,又似一个无声的预言。
长夜漫漫,前路未卜,但至少在此刻,温暖与承诺,暂时驱散了刺骨的寒意与深藏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