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挨过最狠的一次打,不是因为我逃学,也不是因为我把邻居家的玻璃砸了。
是因为一双筷子。1.那年我七岁,家里杀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锅汤。
二叔三叔两家人都来了,大人小孩挤了一大桌。那时候家里没什么好东西,
一锅鸡汤就是天大的事。大人们喝酒划拳,小孩们抢鸡腿。我攥着一个大鸡腿啃得满嘴是油,
眼睛还盯着桌子底下我哥刚拿出来的一个铁皮青蛙。我吃得快,碗里的饭扒拉完了,
就想去抢那个青蛙。可两只手都占着,一手是碗,一手是油乎乎的鸡腿。我脑子也没多想,
就把手里的竹筷子往那搪瓷碗里白花花的米饭中间,噗的一下,插了上去。
筷子在碗里站得稳稳当当。我腾出手,刚要去够那个铁皮青蛙。哐!!一声巨响,
像是平地里打了个雷。我眼前的整张桌子,被人从底下猛地掀翻了。
滚烫的鸡汤、红烧肉的盘子、大人的酒杯、我们的饭碗,在一瞬间全都飞了起来,
然后噼里啪啦地砸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女人们尖叫起来,我哥吓得当场就哭了。
我整个人都懵了,脸上被溅了几滴热汤,烫得我一个激灵。我抬起头,看见了掀桌子的人。
是我爷爷。他站在桌子那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两只手还保持着掀桌子的姿态。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眼珠子上全是血丝。所有人都被吓住了,连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二叔,
都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爸……您这是……我爸最先反应过来,想上前去扶他。
爷爷一把推开我爸,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没看任何人,就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一滩狼藉中,
我那只还插着筷子的碗。那只碗很幸运,掉下来的时候是底朝上,所以筷子还插在饭里,
没倒。孽障……爷爷的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然后,他走过去,
根本不顾满地的碎瓷片,一脚就踩了上去。咔嚓。那只搪瓷碗被他一脚踩得变了形,
上面的筷子也断成了两截。他还不解气,又抬起脚,在那碗剩下的米饭上狠狠地碾了几下。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转身就走进了里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一顿好好的饭,就这么收了场。没人敢去劝爷爷,也没人敢问为什么。
二叔三叔他们脸色难看地收拾了一下,带着老婆孩子匆匆忙忙地走了。我妈把我拽过去,
对着我的***就是几巴掌,但我没哭。我吓傻了。我脑子里全是爷爷那个眼神。
那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恐惧表情。那天晚上,我爸让我去给爷爷道歉。我不敢去。
最后是奶奶把我领到爷爷屋里的。爷爷没开灯,就坐在窗户前面,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窗外有月光,照得他满头的白发像是一层霜。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爷爷,我错了。
爷爷没说话,只是抽烟。烟锅里的火星在一片黑暗里,一明一灭。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理我了,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全是说不出的疲惫。
起来吧。他的声音很沙哑,这事……不全怪你。他顿了顿,又说:石头。
我愣了一下。石头,是爷爷的小名。他只有在讲很久以前的事情时,才会这么称呼自己。
那年我八岁,村里人都叫我石头。家里……快断粮了。2.爷爷说的那年,
地里闹旱灾,种下去的粮食,收上来的不够当年交公粮的。家家户户的米缸都见了底。
村里有的人家开始吃糠咽菜,有的人家甚至开始剥树皮,磨成粉,掺在一点点杂粮里,
当饭吃。爷爷家里,还有一个常年汤药不断的妹妹,叫丫丫。丫丫比爷爷小两岁,
从生下来身子就弱,三天两头地病。那时候的人不懂什么病,只知道她吃不下东西,
整天躺在床上哼哼,小脸蜡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为了给丫丫治病,
家里本来就不多的粮食,还要拿去换药。饭桌上,就更显得寒酸了。每天的晚饭,
都是一大锅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说好听是粥,其实就是几粒米在浑浊的水里打滚。
大人还能扛着,爷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夜常常被饿醒,饿得心慌,
就只能一个劲儿地喝凉水。那天晚饭,桌上又是那锅稀粥,配着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
一家人围着小方桌,谁也不说话,就听见稀里哗啦喝粥的声音。丫丫病得又重了,
被人扶着坐在桌边,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爷爷的娘,也就是我的曾奶奶,
就一勺一勺地喂她。可丫丫实在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摇着头,再也不肯张嘴了。
再吃一口,啊?就一口。曾奶奶哄着她。丫丫还是摇头,她累了,想躺下。
她把手里的筷子放回碗里,可她太虚弱了,手一松,那双筷子就顺着碗沿滑了下去,
一头扎进了稀粥里,靠着碗边,斜斜地立住了。在昏暗的油灯下,那双立在粥里的筷子,
像极了坟头上插着的两根残香。啪!一声脆响。是爷爷的爹,我的曾爷爷,
把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曾爷爷是个不爱说话的庄稼汉,平时很疼丫丫。但那天,
他的脸阴沉得吓人。女娃家,没个规矩!他压着嗓子吼了一声,筷子是能这么放的?!
丫丫被吓得一哆嗦,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曾奶奶赶紧把丫丫碗里的筷子放平,
一边打圆场:当家的,孩子病着,你跟她发什么火。曾爷爷没理她,
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就在这时,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明明门窗都关得好好的,那风却像是长了眼睛,绕过所有人,直接吹向了桌上的那盏油灯。
油灯的火苗,被那阵风压得一下子矮了下去,光芒瞬间黯淡,几乎要熄灭。整个屋子,
都暗了下来。风过去之后,火苗又重新亮了起来,但颜色,却变得有些发青。屋里没人说话,
气氛压抑得可怕。从那天晚上起,怪事就开始了。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曾奶奶。她发现,
家里的粮食,消耗得比以前快了。明明还是那么点米下锅,做出来的粥,
却好像比以前更稀了。盛到碗里,一家人还没吃饱,锅里就见底了。起初,
她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可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有一天晚上,她特意多抓了一把米。
可到了第二天早上,揭开锅盖一看,锅里的粥,还是只剩薄薄的一层。见了鬼了。
她对着空空的锅底,喃喃自语。到了晚上,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家人睡下后,
夜深人静的时候,厨房里总会传来一些细微的声响。嚓嚓嚓那声音很轻,
像是有人在用一根棍子,一下一下地刮着碗底。爷爷那时候胆子大,他听见了,
就悄悄爬起来,想去看看是不是进了老鼠。可他光着脚,走到厨房门口,那声音就停了。
他推开门,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只有白天用过没来得及洗的碗,还泡在水缸里。
而丫丫的病,更重了。她开始发高烧,说胡话。有时候半夜会突然坐起来,
对着空无一人的床脚说话。我不吃……你吃吧……碗……碗给你……
曾奶奶问她跟谁说话呢,她就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指着床脚,
说:他……他就在那儿……他说他饿。他还问我,白天那碗饭,还吃不吃了?
3.自从丫丫开始说胡话,家里那股看不见摸不着的诡异气氛,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恐惧,
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白天还好,太阳一出来,人声一嘈杂,那种阴冷的感觉就会淡去一些。
可一到晚上,天刚擦黑,那股寒意就又从墙角、从门缝里渗了出来,把整个屋子都浸透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谁也不敢多说话。一家人就着昏暗的灯光,低头喝着越来越稀的粥,
只能听见筷子碰到碗边的声音。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张饭桌上,
好像多了一个看不见的人。它不占位置,也不出声,但它就在那里。等着开饭。
曾爷爷想过办法。他从镇上请过一个据说能看事的瞎子。那瞎子牵着一头黑驴,
还没进院子门,就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了。你家……席面太大,客太横。
瞎子朝院子里拱了拱手,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牵着驴掉头走了,连茶水钱都没要。
这一下,家里人心里更没底了。曾奶奶信佛,她把家里唯一一个银镯子当了,换了香烛黄纸,
天天在家门口烧,嘴里念叨着求各路神仙保佑。但一点用都没有。厨房里那刮碗的声音,
还是一到半夜就响。而丫丫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她已经完全吃不下东西了,
每天就靠一点米汤吊着命。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深地陷下去,颧骨高高地凸出来,
看着就像一具包着层皮的骷髅。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和说胡话之间来回切换。她说的话,也越来越清晰。
别……别刮了……都给你吃……碗底都快刮破了……有一次,爷爷实在忍不住,
趁丫丫清醒的时候问她:丫丫,你老说有人刮碗,那人长啥样?
丫丫的眼神瞬间就变得惊恐起来。她把头埋进被子里,浑身发抖,
过了很久才闷声闷气地说:黑的……瘦的……像根烧火棍……他没脸。那天之后,
丫丫就不怎么开口说话了。她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顶,
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只有她能看见。家里人看着她这样,心疼得像刀割一样,
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命,一点一点地被什么东西给吃掉。转眼,
就入了秋。天气转凉,可家里那股阴气却更重了。出事那天,月光很好。惨白惨白的月光,
从窗户纸的破洞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几块亮斑。爷爷半夜被尿憋醒。他不想吵醒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