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在出汗。
豆大的汗珠从他花白的鬓角渗出来，顺着微微颤抖的腮帮子，滴落在光滑如镜的红木桌面上。“啪嗒”，轻微的一声，在我听来却像惊雷。
我这间位于市中心顶层的公寓，隔音好得能闷死心跳。此刻，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灯火，车流如同金色的血管，无声地滋养着黑夜。
而室内，只有我们两个人，以及桌上那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文件——一份房产赠与合同的初稿。
“林……林小姐，”张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镇定些，但尾音的颤抖出卖了他，“您确定要这么做吗？这套房产，按照目前的市价，估值超过两千万。赠与给林国栋先生，也就是您的姨爹，这……”
“确定。”
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我甚至还有闲心晃了晃杯中残余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撞击着杯壁，发出催眠般的声响。
我叫林晚，时间的“晚”，也是……一切似乎都太晚了的“晚”。
八岁那年，一场车祸，带走了我的父母，也瞬间蒸发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亲人”。我那两位血浓于水的大伯林建国和小叔林建军，在父母葬礼的哀乐还没散尽时，就为了那点可怜的赔偿金和家里那套老破小的房子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在我那还没冷透的父母灵前动了手。
我记得清清楚楚，大伯唾沫横飞：“我是长子！抚养小晚的责任我担了，这财产自然该我掌管！”
他说的“掌管”，就是把我像件旧行李一样塞进杂物间，吃着他们一家剩下的残羹冷炙。
小叔则一把推开他，满脸“真诚”的算计：“大哥你家里都两个小子了，负担重！小晚跟着我，我媳妇能照顾她，女孩子家细心！”
他所谓的“照顾”，是让我承包了全家的家务，稍有不慎，就是一顿数落甚至饿饭。
他们争抢的，从来不是我，而是我父母用命换来的那点微薄遗产，以及可能存在的、需要他们“垫付”的抚养成本。
而我，那个刚刚失去全世界，穿着不合身的黑色连衣裙，胳膊上还别着孝章的八岁小女孩，就站在角落，看着这场丑陋的闹剧，心里冷得发颤。没有一个人，哪怕一个人，走过来问我一句：“小晚，你怕不怕？”
最后，是姨爹林国栋和姨妈站了出来。
姨妈是我妈的堂妹，关系不算顶亲。姨爹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工厂做技术员，收入普通。他当时没多说什么，只是走过来，用他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机油味的大手，握住了我冰凉的小手。他的手很粗糙，却奇异地带着一点温度。
他对吵得不可开交的伯父叔父说：“别吵了，孩子吓着了。小晚……跟我回去吧。”
大伯小叔愣了一下，随即几乎是如释重负。大伯假惺惺地：“国栋，这……这怎么好意思，这负担……”小叔赶紧接话：“是啊是啊，国栋你家条件也一般，这……”
姨爹只是重复了一句：“孩子不能没人管。”
就这样，我离开了那个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温度的家，跟着姨爹和体弱多病的姨妈，住进了他们位于城东老城区，只有六十平米的筒子楼。
日子清贫，姨妈在我十四岁那年因病去世，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姨爹相依为命。他供我吃穿，供我读书，用他那点微薄的薪水，一点点把我从那个冰冷绝望的八岁，拉扯到了今天。
二十二年了。
“林小姐，”张律师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他脸上的忧虑更深了，“我不是质疑您的决定。只是……按照流程，这样大额的资产赠与，需要进行公示。一旦公示，您的……其他亲属，恐怕……”
我笑了，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我知道他指的是谁。我那两位“至亲”的大伯和小叔，这些年，他们不是彻底消失了。
偶尔，在我大学毕业，在我似乎“混得不错”的风声传出去时，他们也像闻着味的苍蝇，试探性地打过几次电话，语气是夸张的亲热和毫不走心的关怀，旁敲侧击地打听我的收入，我的公司。我都敷衍过去了。
他们并不知道我具体的身家。他们只知道我是个“搞互联网的”，可能赚了点钱，但绝想不到，我创办的那家专注于数据安全的技术公司，在三年前被行业巨头以九位数的价格收购。我早已财富自由，隐于这座城市繁华的表象之下。
“我知道。”
我抿了一口酒，烈酒灼烧着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张律师，你照办就是。该公示公示，该通知通知。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
我就是要看看，当这块价值两千万的“肥肉”明晃晃地挂出来时，那些二十二年前对我弃如敝履的“亲人”，会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张律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劝，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拿起笔，开始在文件上标注。他是个好律师，尽责，但显然不理解我这“疯狂”的举动。
就在这时，我的私人手机响了。屏幕闪烁的名字，让我的瞳孔微微一缩——林建国，我的大伯。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公示还没开始呢，消息就漏得这么快？还是他恰好又想来“关怀”一下他多年未见的侄女了？
我拿起手机，对张律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听了电话，按了免提。
“喂，小晚啊！”
电话那头传来大伯热情得过分，甚至带着点谄媚的声音，这与他记忆中那张刻薄寡恩的脸完全对不上号，“是大伯呀！没打扰你工作吧？”
“有事吗，大伯？”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哎呀，你看你这孩子，没事大伯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了？”他干笑两声，那笑声像砂纸摩擦着耳膜，“是这么个事儿，你堂哥下个月结婚，这可是咱们林家的大喜事！你可是你堂哥最亲的妹妹，这婚礼，你说什么也得来当个伴娘，撑撑场面啊！”
最亲的妹妹？我差点笑出声。那个小时候抢我糖果、骂我“拖油瓶”的堂哥，我跟他有十年没见过了吧。
“我最近很忙，可能没时间。”我冷淡地拒绝。
“别呀！”
大伯急了，声音拔高了几分，“小晚，我知道你忙，是大老板了！但血脉亲情打断骨头连着筋呐！以前……以前是大伯不对，家里困难，忽略了你……可大伯心里是疼你的啊！你看，你爸妈走得早，我这当大伯的，能不惦记着你吗？”
疼我？惦记我？我捏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泛白。
脑海里闪过的，是八岁那年冬天，我冻得瑟瑟发抖，想去烤一下他们房间的暖气，被他媳妇，我那位好大伯母，像赶乞丐一样轰出来的场景。
“再说吧。”我不想再听下去。
“小晚！小晚你听我说！”他生怕我挂电话，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婚礼就在下个月八号，帝豪酒店！请柬我让你堂哥给你送过去！一定来啊！咱们一家人好好聚聚！你小叔他们也来，都想着你呢！”
一家人？想着我？想着怎么从我身上刮下更多油水吧。
“我知道了。”我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不等他再啰嗦，直接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恢复了死寂。张律师尴尬地低着头，假装在研究文件。
窗外的霓虹灯闪烁不定，映在我眼中，破碎成一片片冰冷的光斑。
我慢慢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吞噬了我童年，又赋予我新生的城市。二十二年的隐忍，二十二年的挣扎，我从那个在杂物间里偷偷哭泣的小女孩，变成了如今站在云端、掌控自己命运的女人。
但有些东西，从未被时间治愈。它们只是沉甸甸地坠在心底，凝结成黑色的、坚硬的块垒。
姨爹老了，头发花白，腰也不再挺直。他从未对我有过任何要求，甚至在我提出要送他这套他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豪宅时，他第一反应是惊慌失措地摆手拒绝，说这像什么话，他一个老头子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让我自己留着，以后用钱的地方多。
是我硬要给他的。这不仅是为了报恩，更是为了……了断。
我要用这价值两千万的房产，做一个了断。了断过去的恩，也了断过去的怨。
大伯的电话，只是一个开始。我知道，当赠与公示正式发布的那一刻，真正的风暴才会来临。
我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如同烧红的铁块，烫得我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
来吧。
都来吧。
让我好好看看，这场由我亲手导演的，“亲情”的盛宴，究竟会如何上演。游戏的规则，这次由我来定。
我转过身，看着惴惴不安的张律师，声音清晰而冰冷：
“张律师，文件尽快弄好。另外，帮我查一下，帝豪酒店下个月八号，林家的婚礼，订的是哪个厅。”
好戏，才刚刚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