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亚绳勒进肩膀。我听见骨头响。咔一声。场务没扶梯子。我自己爬下来的。后背全是汗。
导演沈觉把剧本摔过来。纸页擦过我脸。掉进泥水里。“重来!钟意初!你演的是木头吗?
念慈一根手指头都比你像活人!”全剧组都在看。灯光烤得人发晕。
沈觉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他是钟念慈的表哥。钟念慈是这部戏的女主角。
也是钟家真正的大小姐。我是她的替身。字面意思上的替身。钟家领养我那年。
钟念慈刚确诊白血病。我是备用的骨髓库。也是她生病期间安慰钟家父母的影子。
现在她病好了。我该滚蛋了。但钟家没明说。他们“仁慈”地留我在娱乐圈。
给钟念慈当替身演员。摔打。挨骂。衬得她越发金尊玉贵。副导演小声劝沈觉。“沈导,
这场高空戏太危险,替身刚才差点摔……”“摔死算她的!”沈觉吼回去,脖子通红,
“一个替身,死了赔钱就是!钟家还缺这点?”我弯腰捡起脏剧本。泥水糊了字。我用手擦。
擦不干净。反而更脏。像我的处境。“听见没?再来一次!”沈觉踢翻脚边的小马扎。
我抬头看他。脸上没表情。沈觉被我看得一愣。随即暴怒。“看什么看!不服气?没有钟家,
你算个什么东西!烂泥里的臭虫!”场记板啪地打响。我再次被吊上高空。十米。二十米。
地面的人像蚂蚁。风吹得威亚晃。下面是硬邦邦的水泥地。没人铺垫子。为了省事。
也为了省钱。替身的命不值钱。身体急速下坠。风声灌耳。我闭紧眼。不是怕。是计算。
落点偏移半米。我故意崴脚。重重砸在泥坑里。泥浆溅了沈觉一裤腿。“操!”他跳起来,
暴跳如雷。我躺在泥里。不动。工作人员围过来。“摔晕了?”“快叫救护车!
”沈觉冲过来,扒开人群,踢我小腿。“装死是吧?钟意初!给我起来!”我没动。
眼睫毛都没颤。泥水顺着额头往下淌。冰凉。救护车呜哇呜哇开进片场。我被抬上担架。
沈觉还在骂骂咧咧。镜头对着他拍花絮。他立刻换了张脸。对着镜头叹气,假惺惺。“唉,
替身演员不容易,安全措施一定要到位啊……我们剧组一向最注重这个。”救护车门关上。
隔绝了他的表演。护士给我擦脸。动作很轻。“疼吗?”我睁开眼。清亮亮的。
哪有一点昏沉。“不疼。装的。”护士手一抖,棉签差点掉。手机在口袋里震。
是钟母林美娟。我接通。她温柔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施舍。 “意初啊,听说片场出了点意外?
人没事就好。念慈明天生日宴,家里忙,你就不用回来了。好好养伤。卡里给你打了五十万。
买点补品。”电话挂了。干脆利落。五十万。买断我缺席真千金生日宴的资格。
也提醒我自己的位置。影子。不该出现在光明处。我按掉手机。屏幕映出我的脸。苍白。
眉眼和钟念慈有七分像。尤其不说话时。钟家当年就是看中这点。一个廉价的慰藉品。
医院消毒水味刺鼻。我做了全身检查。除了软组织挫伤。没大碍。医生都觉得奇怪。
“那么高摔下来……”我穿好病号服。手机又震。陌生号码。“钟意初?”一个男人的声音。
冷静。公式化。“我是李崇明。星光传媒艺人总监。明天上午十点。华鼎大厦18层。
带上你的身份证。签约。”我攥紧手机。指关节发白。“签约?”“对。A级艺人约。
只签你一个。”那边顿了下,补充,“条件你看了就知道。比钟家给你的好一百倍。
”电话挂断。一条短信进来。电子合约预览版。密密麻麻的条款。分成比例高得吓人。
签约金后面跟着一串零。我数了三遍。星光传媒。圈内新崛起的资本大鳄。捧谁谁红。
李崇明。业内点金手。他怎么会找我?一个声名狼藉的替身?黑料满天飞。演技差。耍大牌。
抢角色。全是钟念慈团队放的风。钟念慈需要我这个“恶毒替身”当垫脚石。
衬托她的善良无辜。我盯着那串天文数字。又看看镜子里和钟念慈相似的脸。突然明白了。
他们签的不是我。是这张脸。这张像钟念慈,但比钟念慈年轻两岁、便宜十倍的脸。
钟念慈合约快到期了。身价水涨船高。资本家需要备胎。
一个听话、便宜、能随时顶上去的影子。我是替身上瘾了?从钟家的亲情替身。
到片场的挨打替身。现在。是资本的商业替身。胃里一阵恶心。我冲到洗手间干呕。
吐不出来。只有酸水。镜子里的脸惨白。眼神却烧着火。凭什么?凭什么我永远是备选?
是影子?是踩一脚就给的五十万?指甲掐进掌心。疼。尖锐的疼。比威亚绳勒进骨头更清醒。
好。替身是吧?我擦掉嘴角的水渍。抬头。直视镜中那双烧着火的眼睛。那就替到底。
替到所有人都忘不掉这张脸。替到“钟意初”这三个字。盖过所有人!第二天。
我准时出现在华鼎大厦。18层。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冷气开得很足。
前台小姐妆容精致。看到我时,眼里飞快闪过一丝诧异和轻蔑。她认出我了。
那个黑料缠身的替身。“李总监在等你。最里面办公室。”她公式化地指路,
嘴角的弧度没变。眼神却像在看什么脏东西。走廊很长。
两边挂着星光旗下当红艺人的巨幅海报。影帝影后。顶流偶像。笑容完美。光芒万丈。
空气里是昂贵的香氛味。我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旧T恤。帆布鞋开了胶。格格不入。
像闯进天鹅群的丑小鸭。还是掉毛的那种。李崇明的办公室很大。落地窗俯瞰半个城市。
他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四十多岁。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把我从头到脚剖了一遍。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坐。”他指了下对面的椅子。没起身。
没握手。我坐下。腰背挺直。像在片场吊威亚。不能弯。他把一份厚厚的纸质合同推过来。
“条件都在里面。签约金预付百分之三十。剩下的,按你‘表现’分期支付。
”他把“表现”两个字咬得很重。“你的任务很简单。听话。公司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少说话。多模仿。模仿对象,你知道是谁。”他点了点鼠标。电脑屏幕转过来。
上面是钟念慈最新精修硬照。海藻般的长发。楚楚动人的眼。纯洁无瑕的小白花。
男人最想保护的那款。“三年内。你要成为她的影子。她的替代品。
在她需要你出现的时候出现。在她不方便出面的时候顶上。明白吗?”李崇明身体前倾,
目光压迫。“这是你唯一的价值。钟小姐。”最后那个称呼。像冰锥扎进耳朵。
我不是钟意初。我是钟小姐。钟念慈的“钟”。
我看着合同上那串能把我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数字。又抬头看看屏幕里钟念慈完美的脸。
胃里的恶心感又涌上来。我压下去。脸上没表情。“违约金多少?”我问。声音有点哑。
李崇明挑眉。似乎意外我问这个。他翻到合同最后。“十倍签约金。
外加公司所有投入的损失赔偿。天文数字。你这辈子都赔不起。”他笑了下,
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所以。别动歪心思。好好做你的影子。这是你这种人。最好的出路。
”“这种人”。他轻飘飘地定义了我。我拿起桌上的笔。很沉。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
李崇明把合同翻到签字页。指尖点着空白处。笔尖悬在纸上。墨水滴下来。晕开一个小黑点。
像污渍。“签吧。”李崇明催促。“签了。钱马上到账。明天就有新通告。一个洗发水广告。
虽然只是背景板。但比你在泥地里打滚强。”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消毒水和昂贵香氛混合的怪异味道。再睁开。笔尖落下。钟意初。三个字。力透纸背。
签在我亲手写下的名字上方。李崇明满意地收起合同。像收起一份卖身契。“很好。钟小姐。
合作愉快。下午经纪人和助理会去找你。明天早上五点。广告棚见。别迟到。
”他按下内线电话。“小张,送钟小姐出去。”我站起身。没看他。走向门口。
前台小姐还站在那里。标准微笑。但这次,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也许是怜悯?
看一只签了卖身契的可怜虫。电梯下行。数字跳动。1。门开。外面阳光刺眼。手机震动。
银行短信。您尾号XXXX账户转入金额 5,000,000.00元。
余额……五百万。很多个零。足够还清我妈欠的高利贷。
足够让我那个赌鬼继父滚得远远的。足够在城中村买一套很小的房子。把我妈接出来。
我站在华鼎大厦辉煌的玻璃幕墙下。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影子被拉得很长。很薄。
手机又响。这次是我妈。声音抖得厉害。“初初!钱!钱到了!那些凶神恶煞的人走了!
说你帮还清了!囡囡啊,你哪来那么多钱?你是不是…是不是做了什么……”“妈。
”我打断她,声音很平静。“别问。钱干净。你收拾东西。等我安排。很快接你出来。
”挂断电话。我仰头看天。太高。楼太高。阳光太刺眼。眼睛发酸。我用力眨回去。听话。
做影子。我攥紧口袋里的手机。金属硌着掌心。星光传媒的包装来得很快。下午,
我的新经纪人杨莉就带着助理敲开了我那间月租八百的城中村出租屋的门。杨莉三十多岁,
短发,精干利落,眼神像探照灯。助理小唐是个刚毕业的女生,怯生生的。两人进屋时,
都被屋里浓重的霉味和狭窄的空间熏得下意识皱了下眉,又飞快掩饰住。“意初,
以后我就是你的经纪人。”杨莉没废话,递过来一个厚厚的文件夹,“你的资料我看了。
黑料不少。但都不是问题。公司会处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让你‘改头换面’。
”她着重强调了最后四个字。文件夹里是密密麻麻的行程表、训练计划和……“行为规范”。
“第一,减肥。目标体重八十五斤。明天开始营养师配餐。”“第二,仪态训练。每周三次。
你走路的姿势太硬。”“第三,皮肤管理。立刻开始。广告导演最讨厌粗糙皮肤。”“第四,
说话训练。语速放慢百分之三十。尾音上扬。语气要软。具体参考视频在这里。”“第五,
表情管理。对着镜子练习。标准笑容弧度是……”“第六,禁止私自接受任何采访。
禁止在社交平台发言。一切由团队打理。”“第七,最重要的一条。”杨莉盯着我,
眼神锐利,“公众场合,绝不能提你和钟念慈小姐的任何过往。你们不熟。明白吗?
”我翻着那本厚厚的“规范”,像翻一本如何成为另一个人的操作手册。
每一页都写着:你不是你。你是钟念慈的影子。“洗发水广告明天拍。剧本在这。
”小唐递给我几页纸,声音细细的,“你演一个……背影。长发被风吹起。露出光洁的后颈。
配一句画外音:丝滑如初。”没有台词。没有正脸。
只有一个模糊的、需要“丝滑如初”的后颈。“你的头发长度和发色需要调整。
”杨莉挑剔地捏起我一缕发尾,“明天一早先去造型室。染成钟小姐同款栗棕色。
发梢修剪成她的弧度。还有,”她的目光落在我左耳垂后面,“这颗小痣,
明天拍摄前用遮瑕盖掉。钟小姐那里没有。”我沉默地听着。
窗外传来楼下小贩的叫卖声和孩子的哭闹。城中村的烟火气,
和我手中这份精致冰冷的“影子计划”,割裂得像两个世界。“知道了。”我把剧本合上。
杨莉似乎对我的顺从很满意。“很好。今晚好好休息。五点我来接你。”她起身,
高跟鞋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声音清脆得不合时宜,“记住,钟小姐,你的机会来了。
抓住它。”她们走了。留下满屋子的香水味和一沓厚厚的“未来”。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廉价T恤、头发毛躁、眼下有青黑的自己。然后,拿起剧本。
走到唯一能照到一点夕阳的狭窄窗边。夕阳的光是暖的。落在纸页上。
落在“丝滑如初”那几个字上。我抬手。摸了摸左耳垂后面那颗小小的痣。
一个不起眼的棕色小点。指尖用力。狠狠搓了几下。皮肤发红。痣还在。我放下手。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很静。第二天凌晨四点。闹钟没响我就醒了。 窗外一片漆黑。
隔壁大叔的鼾声透过薄墙传来。我轻手轻脚起床。冷水洗脸。冰凉刺骨。彻底赶走睡意。
桌上放着昨晚买的全麦面包。干噎。我撕下一小块。机械地嚼。没味道。像嚼纸。四点五十。
杨莉的车准时停在楼下破败的小巷口。刺眼的车灯划破黑暗。她坐在副驾,妆容一丝不苟。
小唐在后座打哈欠。“怎么这么早?”小唐嘟囔。“广告棚远。要提前做造型。
”杨莉头也没回,语气冷淡。她从后视镜里打量我,眉头又皱起来。“脸色太差。
等会让化妆师多盖几层粉。头发毛躁得像草。”我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里暖气很足。
带着浓郁的皮革香。和我的面包味格格不入。我把剩下的大半块面包塞进旧帆布包。车开了。
汇入凌晨空旷的车流。路灯的光晕在车窗上快速滑过。杨莉开始打电话。联系化妆师。
确认场地。语气强势不容置疑。她手腕上一条细细的铂金手链折射着冰冷的光。
“王导那边通个气……对,新人,不懂规矩,多包涵……背景板而已,
要求不高……”她说着,瞥了我一眼,像评估一件即将送上流水线的产品。我靠在后座。
闭上眼。脑子里过昨天拿到的广告剧本。很简单。一个背影。一阵风。一句广告词。
风从哪里来?鼓风机。位置在左后方。风速多大?三档。头发被吹起的角度?大约四十五度。
露出后颈的时长?五秒。我需要做的,就是在鼓风机开启的刹那,微微偏头,
让风从左后方吹来,将垂落的发丝精准扬起,露出耳垂下方那片毫无瑕疵、没有小痣的皮肤。
不多不少五秒。我睁开眼。看向窗外。天边泛起一丝灰白。城市在苏醒。
我摸了摸帆布包里那块干硬的面包。指腹感受到粗糙的纹理。
广告棚在一个破旧的影视基地角落。比昨天拍戏的片场好不了多少。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劣质发胶的味道。化妆间是临时隔出来的板房。四处漏风。
化妆师是个年轻女孩。动作麻利。但态度敷衍。她粗暴地用梳子拉扯我的头发。“发质真差。
染膏都吃不住色。坐直点!粉都卡脖子了!”粉扑带着呛人的香粉味狠狠按在我脸上。
遮盖住熬夜的憔悴。她在我耳后涂上厚厚的遮瑕膏。盖住那颗小痣。反复涂抹。
直到那片皮肤光滑得像假的一样。杨莉抱着手臂在一旁监工。“后颈。重点是后颈。
一定要干净!灯光一打,一点瑕疵都不能有!”发型师过来。拿着卷发棒。
把发梢卷成和钟念慈一模一样的弧度。镜子里的人。栗棕色头发。苍白无血色的脸。
睫毛刷得又长又翘。眼睛大而无神。像一个被精心打扮的瓷娃娃。漂亮。空洞。陌生。
我盯着镜子。镜子里的人也盯着我。“好了!快去换衣服!”杨莉推了我一把。
服装是廉价的白色纱裙。蕾丝边有点扎肉。我换上。光脚踩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脚趾蜷缩起来。小唐递给我一双一次性拖鞋。“凑合穿。拍不到脚。”背景已经搭好。
一片粗糙的假草坪。几棵塑料假树。鼓风机架在左后方。像个张着嘴的怪兽。
导演是个大胡子男人。姓王。他叼着烟卷。正指挥灯光师调角度。看到我过来。
上下扫了一眼。眼神像在菜市场挑猪肉。没什么情绪。“替身来了?站那边。对,草坪中间。
等会儿风来了。你就站直。头往右偏一点。让风把头发吹起来。露出脖子。明白?”“明白。
”我说。声音被化妆师涂了厚厚的唇膏。黏糊糊的。“丝滑如初!
”王导对着空气比划了一下,“重点是后颈!要滑!要白!要光溜!懂吗?”“懂。
”“准备!开风机!”王导坐回监视器后。挥手。鼓风机启动。巨大的噪音响起。
强风猛地吹来。卷起地上的灰尘和碎屑。打在身上。我下意识想闭眼。忍住了。风太猛。
比预计的大。吹得人站立不稳。廉价的白纱裙被风裹紧。勒在身上。头发被狂暴地往后扯。
头皮发疼。露出的不是后颈。是整个后背一大片皮肤。冷得激起鸡皮疙瘩。“不对!头发!
头发!”王导在嘈杂的风声中吼,“要刚好露出后颈!不是整个背!偏头!往右偏!
幅度小点!***会不会?!”风太大。我几乎听不清。身体被风吹得摇晃。我努力站稳。
按照剧本要求。微微向右偏头。风吹来。发丝扬起。但角度不对。只扬起一半。
后颈若隐若现。那颗被遮瑕盖住的地方。露了出来。“卡!卡!”王导暴躁地跳起来,
“盖痣的遮瑕呢?!露出来了!一条印子!化妆师!死哪去了!”杨莉脸色难看地冲过来。
化妆师慌忙跑上前。手里拿着遮瑕膏。“快点补!磨蹭什么!”杨莉厉声斥责化妆师。
又狠狠瞪了我一眼,“你怎么搞的!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偏个头都不会吗?脑子呢?
”刺鼻的遮瑕膏再次糊上后颈。厚厚一层。腻得难受。风还在吹。灰尘呛进喉咙。“再来!
风机调小点!三档!说了三档!”王导吼。风机噪音小了些。风变得可控。
我站在冰冷肮脏的假草坪上。调整呼吸。忽略后颈的黏腻感。
忽略周围那些不耐烦和轻蔑的目光。所有感官集中在左后方那个出风口。“Action!
”风来。柔和了些。我精准地微微偏头。角度完美。风从设定好的方向吹来。
发丝像被驯服的绸缎。柔顺地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不多不少。
刚好露出耳垂下方那片光滑的皮肤。没有小痣。没有遮瑕痕迹。五秒。光洁无瑕。“好!卡!
”王导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这条过了!替身收工!”他语气轻松下来。
像是卸下一个包袱。注意力立刻转向别处。“灯光!准备下一条!念慈小姐到了没有?
”“过了?”杨莉快步走到监视器前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个完美的后颈特写停留了几秒。
确实无可挑剔。她紧绷的脸松了松,转向我时,语气缓和了一点点,“行了,
去换衣服卸妆吧。下午还有个平面拍摄,别迟到。”我转身离开那片人造的草地。
塑料假树的叶子刮过手臂。留下红痕。卸妆水是廉价的,***得皮肤发疼。我用冷水冲洗。
粗糙的纸巾擦干。换上自己的旧衣服。把那条扎人的白纱裙扔进回收筐。
走出闷热混乱的棚子。外面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有了一点暖意。口袋里手机震动。
我拿出来看。是一条推送新闻。独家:新晋小花钟念慈低调现身《风月》剧组,气质出尘,
获名导盛赞!配图是钟念慈穿着当季高定,在一群记者簇拥下,笑容温婉,
走向豪华房车的背影。光鲜亮丽。纤尘不染。而我身后。是尘土飞扬的破旧影棚。
空气里还残留着劣质发胶和化妆品的混合气味。我站在阳光下。影子很短。很淡。
杨莉的车开过来。按了下喇叭。“上车!去下一个地方!”我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子启动。
驶离这片混乱。我把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脑子里回放的。
不是钟念慈光芒万丈的背影。是刚才鼓风机开启的瞬间。那阵风的力度。角度。
发丝扬起的轨迹。皮肤暴露在强光下的感觉。精准。可控。像一道设定好的程序。
杨莉丢过来一个平板。“下午拍网店模特图。二十套衣服。风格是……嗯,平替名媛风。
动作参考图在里面。你抓紧时间看。要模仿那种‘不经意’的贵气。重点是松弛感。懂吗?
”平替。又一个影子。我接过平板。屏幕亮起。是一系列穿着精致仿款的年轻女孩照片。
或坐或立。眼神疏离。姿态慵懒。背景是精心布置的咖啡馆或复古街道。
阳光从角度完美的窗户洒进来。营造出一种“我很有钱但我懒得炫耀”的氛围。松弛感。
贵族的松弛感。我看着照片。又看看车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旧T恤。帆布包。
皮肤因为劣质卸妆水有些发红。眼神是空洞的疲惫。贵族的松弛感。需要多少层粉底?
多少层滤镜?下午的拍摄场地在一个网红咖啡店。包场半天。店主是钟念慈的粉丝。
墙上挂满了钟念慈的精修签名照。看到我时,店主明显愣了一下。
眼神在我脸上和墙上的照片之间来回扫视。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大概觉得我太暗淡。“钟……钟小姐?”店主试探地问。杨莉立刻上前。“对,我们意初。
今天麻烦您了。”“不麻烦不麻烦!”店主热情起来,但目光还是忍不住瞟向墙上的照片,
“念慈小姐的皮肤真是太好了!气质绝了!”杨莉笑着附和。把我拉到角落的化妆台前。
化妆师又是一番涂抹。这次要打造“伪素颜”。粉底更薄。更透。眼妆若有似无。
唇色是温柔的豆沙粉。头发用卷发棒做出慵懒的弧度。衣服换了第一套。米白色针织衫。
浅蓝牛仔裤。全是仿大牌的版型。材质一般。线头都没剪干净。“记住,松弛感!
”杨莉在我耳边强调,“眼神要空!不要有太多情绪!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懂吗?
”摄影师是个年轻男人。脖子上挂着相机。指挥我。“对,坐在那个窗边位置。
手随意搭在桌上。”“头微微侧一点。看窗外。别聚焦!眼神放空!”“肩膀放松!别端着!
”“好!想象你刚睡醒!带着点慵懒!”“嘴角!嘴角别用力!自然下垂!
”我像个提线木偶。按照指令摆弄身体。眼神努力“放空”。嘴角努力“自然下垂”。
脖子上的线头有点扎。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脸上。很热。妆有点融。摄影师拍了几张。皱眉。
“感觉不对。太僵了。不够松弛。”他走到电脑前翻看刚才的照片。摇头。
“缺了点……贵气。”店主也凑过去看。“哎呀,是有点。
念慈小姐拍那种慵懒感就特别自然……”杨莉脸色有点沉。走过来。
压低声音对我说:“你到底行不行?放松点!别跟个木头似的!学学人家钟念慈!”钟念慈。
又是钟念慈。我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涂着豆沙色唇膏。穿着廉价的仿款。
努力模仿着一种不属于我的、被精心设计出来的“松弛”。窗外的街道人来人往。
一个外卖员骑车匆匆驶过。一个妈妈牵着哭闹的孩子。一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
真实的生活。热气腾腾。充满粗糙的质感。而我在这里。扮演着橱窗里的假人。
心里某个地方。像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尖锐的疼。“再来!”摄影师喊道,
“试试靠在门框上!腿交叉!重心放一只脚!”我走过去。靠在刷着白漆的木门框边。
阳光斜照。灰尘在光柱里飞舞。我按他说的。交叉腿。重心不稳。晃了一下。
下意识想扶门框。“别扶!”摄影师大叫,“要那种随意的、随时会走开的感觉!
”我收回手。站直。腿有点麻。阳光刺眼。我微微眯起眼。看向门外川流不息的人群。
眼神无法控制地聚焦在一个点。一个背着沉重麻袋的拾荒老人。正佝偻着腰。
在垃圾桶里翻找。那一瞬间。我的眼神不是“空”。是沉重。是疲惫。是生活真实的重量。
“咔!”摄影师按下快门。他盯着相机屏幕。眼睛亮了一下。然后。是更长久的沉默和审视。
杨莉走过去。“这张行吗?”摄影师把相机递给她看。杨莉看着屏幕。眉头皱起来。没说话。
她把相机拿给店主看。店主看了。又看看我。眼神复杂。“这张……感觉不太一样。
”店主斟酌着词句,“不够……贵气?好像太……沉了?”“但情绪很真实。
”摄影师插了一句,带着点专业的兴奋,“比之前那些硬凹的‘松弛’有感染力多了!
”杨莉沉着脸。“不行。风格不符。我们要的是‘名媛平替’!是梦幻!是轻盈!
是看起来有钱又不在乎!不是这种苦大仇深!”她转向我,语气严厉,“钟意初!
控制你的眼神!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收起来!你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演苦情戏的!
”她的话像冰水。浇灭了我心里那点刚冒头的、不合时宜的“真实”。我垂下眼。
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磨破了边的帆布鞋。踩在咖啡店光洁的木地板上。留下一点灰尘的痕迹。
“知道了。”我说。声音很平。我重新抬起头。看向窗外。眼神放空。像蒙了一层雾。
什么也看不清。嘴角微微下拉。做出“自然”的姿态。身体放松。像没有骨头。靠在门框上。
阳光落在我脸上。像一层金色的、虚假的糖霜。“好!就这样!保持!
”摄影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妥协的无奈。快门声密集地响起。我站在那里。像一个完美的影子。
投射在别人精心设计的光里。那一天。我拍了二十套衣服。换了无数次姿势。
眼神从“空”到“更空”。笑容从“自然”到“模式化”。结束时。腰背僵硬得像块木板。
脸因为长时间的假笑而麻木。卸妆。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咖啡店。天已经擦黑。路灯亮起。
车流喧嚣。城市的夜生活开始了。杨莉和小唐去开车。我站在路边等。晚风吹在身上。
带走一点疲惫的燥热。咖啡店临街的橱窗亮着灯。里面展示着最新款的甜品模型。精致诱人。
旁边立着一块广告牌。上面是钟念慈代言的高端珠宝。她穿着华服。戴着璀璨的钻石项链。
笑容完美。眼神纯净。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广告语是:璀璨如你,天生不凡。
我看着那块巨大的广告牌。看着钟念慈那张和我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脸。
看着那句“天生不凡”。胃里那种熟悉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比之前更汹涌。天生不凡?
我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看着帆布鞋上那点刚刚在咖啡店蹭上的、已经干涸的泥渍。手机震动。是银行短信。
又入账一笔钱。数目不小。足够支付城中村半年的房租。我攥紧手机。
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抬头再看向那块流光溢彩的广告牌时。眼神不再是空洞的疲惫。
也不是沉重的悲悯。那里面。烧起了一簇火。安静。却滚烫。杨莉的车按着喇叭开过来。
车窗降下。“上车!”我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
霓虹灯的光影在车窗上快速流动。像一条条发光的河流。“明天上午去公司签几个产品推广。
下午声乐课。晚上形体课。”杨莉头也不回地布置任务,语速很快,“日程排到下周了。
打起精神。别像今天下午那样掉链子。”我没应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子里不再是那些模仿的姿势和空泛的眼神。而是昨天洗发水广告拍摄时。那阵风。
吹起头发。精准露出后颈的感觉。
是咖啡店那张被杨莉否定、却被摄影师认为有感染力的照片里。我看向拾荒老人时。
那份沉重的真实。影子。替身。凭什么只能做别人的影子?凭什么我的真实。
只能被定义为“风格不符”?定义为“苦大仇深”?手机又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我拿出来看。
是一条微博推送。#钟念慈新剧路透# 的话题冲上了热搜第五。点进去。
是几张模糊的现场照。钟念慈穿着戏服。被助理和保镖簇拥着。走向豪华房车。
粉丝在路障外尖叫。评论一片赞美。念慈仙女!生图也绝美!这气质!娱乐圈独一份!
感觉姐姐好累啊,心疼!剧组要照顾好我们念慈啊!累?
我看着照片里钟念慈那张妆容完美、带着恰到好处疲惫感的脸。再想想自己今天卸妆后,
因为劣质化妆品和长时间带妆而泛红发痒的皮肤。一股强烈的荒谬感攫住了我。
杨莉的手机响了。她接通。语气瞬间变得恭敬又热络。“哎,李总监!
是是是……意初今天表现还行……广告那条后颈特写过了……平面也拍完了……嗯嗯,
我知道,念慈小姐那边……哦?真的?太好了!谢谢李总监!我们意初一定好好表现!
绝对不给您丢脸!好!好!明天见!”挂了电话。杨莉难掩兴奋。转过身对我说:“钟意初!
你走运了!”“李总监刚拿到消息!钟念慈下个月要进组拍个古装大制作!封闭三个月!
这期间她好几个之前谈好的商务活动冲突了!时间挪不开!品牌方很不满!李总监正在周旋!
”杨莉眼睛发亮,“如果谈成了!其中一个代言!可能让你临时顶一下!”顶一下。
又是顶替。“什么代言?”我问。声音有点干。“还没定!可能是轻奢护肤线!
也可能是快消品!”杨莉语速极快,“不管是什么!这是你天大的机会!
踩着钟念慈的肩膀往上爬的机会!抓住了!你就能从背景板变成真正的代言人!
至少是临时的!”她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我站在聚光灯下。取代钟念慈的位置。
“但这几天你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她语气陡转严厉,“声乐!形体!表情管理!
每一项都要突击!尤其是你的脸!明天开始给我做密集护理!必须白!必须亮!
必须像钟念慈一样吹弹可破!听到没有?”我沉默地看着她。
车窗外飞逝的霓虹灯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她的眼睛里燃烧着***裸的野心。为了我?
还是为了她自己的业绩?“听到没有?”杨莉不耐烦地加重语气。“听到了。”我说。
声音不大。清晰。车子驶入城中村狭窄昏暗的巷子。停在我的出租屋楼下。我下车。
关上车门。杨莉降下车窗。扔过来一个小瓶子。“拿着!贵妇级精华!今晚就开始用!别省!
”瓶子砸在我手里。冰凉的玻璃。沉甸甸的。“明天早上六点!我来接你!别让我等!
”杨莉说完,升上车窗。车子掉头。消失在巷口。尾灯的红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我站在楼下。空气中弥漫着油烟和垃圾混杂的酸腐味。楼上传来夫妻吵架的声音。
孩子的哭闹。隔壁麻将牌的碰撞声。手里那个昂贵的小瓶子。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回到出租屋。灯是坏的。我摸黑找到手机。打开手电筒。简陋的房间里。唯一的桌子上。
放着几本从旧书摊淘来的书。《表演的实质》、《演员的自我修养》。
还有一本厚厚的《民法典》。书页被翻得起了毛边。我拿起那本《民法典》。翻到合同编。
找到关于“格式条款”、“显失公平”、“违约金”的章节。借着手电筒的光。一行行看。
星光那份A级艺人约。条件优渥得不像真的。违约金也高得吓人。像一道沉重的枷锁。
锁死了我的喉咙。让我只能乖乖做那个听话的影子。
我的目光停留在“格式条款提供方免除其责任、加重对方责任、排除对方主要权利的,
该条款无效。”这一行字上。加重对方责任。排除对方主要权利。我的手指轻轻划过那行字。
指尖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纤维。然后。我把那瓶昂贵的精华随手丢在桌上。
拧开桌上那瓶最便宜的、几块钱的润肤露。挤出一些。抹在脸上。冰凉。
带着淡淡的化工香味。覆盖掉脸上残留的化妆品气味。也覆盖掉那种被精致包装过的枷锁感。
镜子在黑暗里看不清楚。但我知道里面的脸是什么样子。疲惫。真实。带着一点倔强。影子?
我拧紧润肤露的盖子。那就看看。影子能不能撕开这片黑暗。接下来的日子。
像被按下了加速键。凌晨四点半起床。冷水扑面。然后被杨莉的车接走。
穿梭在城市尚未苏醒的街道。奔赴一个个训练场。声乐教室。老师弹着钢琴。
一遍遍纠正我的发音。“气息沉下去!不要用嗓子喊!共鸣!找头腔共鸣!
想象声音从头顶出来!”我张着嘴。努力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头腔”。唱到嗓子发干发哑。
杨莉在旁边看着。眼神挑剔。“不行!太干涩!没有钟念慈那种空灵的甜美感!再来!
”形体房。巨大的落地镜前。穿着紧身训练服。汗水浸透布料。贴在身上。老师拿着小棍。
敲打我的小腿。“绷直!膝盖不要弯!腰!挺起来!***收紧!想象你是一根直线!
优雅的直线!”肌肉酸痛到麻木。每一次抬腿都像灌了铅。杨莉抱着手臂。“仪态!
仪态是贵气的根本!你太僵硬了!要像钟念慈那样,行云流水!”表情管理课。
更是一场灾难。表情管理老师像个AI分析师。用平板展示钟念慈在各种场合的微表情截图。
“看!嘴角上扬的弧度!15度!完美!多一分谄媚。少一分冷淡!”“眼神!看这里!
这种淡淡的忧郁!像蒙了一层江南烟雨!惹人怜爱!”“惊讶的表情!眉毛抬高的幅度!
嘴角张开的大小!要恰到好处!不能崩!”我对着镜子。尝试抬起眉毛。尝试弯起嘴角。
尝试眼神“蒙上烟雨”。镜子里的脸扭曲又怪异。像个蹩脚的小丑。表情管理老师摇头。
“太刻意了。要自然。发自内心的自然。”发自内心的自然?我内心只想把镜子砸了。
杨莉的催促和训斥无处不在。“时间不多了!”“你知道这个机会多难得吗?
”“钟念慈那边快杀青了!我们要在她回来之前站稳脚跟!”每一次训练。
每一次被拿来和钟念慈比较。每一次被否定“不够像”、“不够好”。
胃里那股反酸的感觉就强烈一分。像有什么东西在灼烧。唯一的喘息。是晚上回到出租屋。
关上门。隔绝外面的一切。在昏暗的灯光下。翻开那本《民法典》。一行行看。
在旧笔记本上做笔记。圈出重点。标注疑问。手机搜索相关判例。法律条文冰冷枯燥。
像坚硬的石头。但攥在手里。却莫名让人踏实。偶尔。我会翻看那本《表演的实质》。
书页空白处写满了我的笔记。潦草。用力。“表演不是模仿。是成为。
”“真实是角色的灵魂。”“技巧为真实服务。”成为。真实。灵魂。我看着这几个词。
再想想白天被要求模仿的那些表情和姿态。巨大的割裂感让人窒息。这天下午。
刚结束一场地狱式形体训练。我累得几乎虚脱。瘫在训练室的地板上喘气。
汗水把头发黏在额头上。狼狈不堪。杨莉拿着手机。一脸兴奋地冲进来。“钟意初!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