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在宫墙下探了半晌,回来时冻得鼻尖发红:“公主,今日换了轮岗的侍卫,不认识咱们,快走吧!”
两人猫着腰从假山后钻出去,踩着没膝的积雪往宫墙外跑。
长信宫西侧有处矮墙,是当年母亲发现的疏漏,砖缝里填的糯米浆年久失效,推搡着能挤出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
这是沈凌瑶第二次出宫,心跳得比去年第一次时更急,雪粒钻进衣领,凉得她打了个哆嗦,却忍不住咧开嘴笑——宫外的风,连带着雪气都是自由的。
出了宫墙便是市井,积雪被往来行人踩成泥泞,混杂着摊贩的吆喝声、马车的铃铛声,比宫里任何时候都热闹。
沈凌瑶攥紧袖中那锭碎银,这是她攒了半年的月例,够买三本新出的《农桑辑要》。
“公主,咱们得快点,酉时前必须回宫。”
青禾拉着她往街角的“文渊书肆”走,眼睛不住瞟着周围,“听说最近查得严,要是被当成逃奴抓了……知道了。”
沈凌瑶应着,目光却被路边糖画摊吸引。
母亲生前说过,宫外的孩子都爱这个,用糖稀画成花鸟鱼虫,甜丝丝的。
她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加快脚步拐进书肆。
书肆里暖烘烘的,靠墙的书架顶到梁上,空气中飘着墨香和旧纸的味道。
沈凌瑶熟门熟路地往最里排书架走,那里放着些偏门的农书、杂记,少有人问津。
指尖刚触到一本崭新的《齐民要术》,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也落在同一本书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袖口露出的青色锦缎上,绣着暗纹的竹。
沈凌瑶猛地缩回手,抬头时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里。
男人约莫二十出头,鼻梁高挺,唇线清晰,穿着件月白色的棉袍,外面罩着件同色披风,风雪在他肩头落了层薄白,却没沾湿多少,显然是刚进来。
“姑娘也喜欢贾思勰的著作?”
他声音温润,像雪水漫过青石,“这版是新刻的,加了注疏,比旧版易懂些。”
沈凌瑶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帽檐滑下来些,遮住了她的表情。
她扮作宫女久了,早己习惯低头答话:“……随便看看。”
男人却没在意她的疏离,伸手取下那本书,翻到其中一页:“你看这里,他说‘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其实不光农桑,做任何事都该如此。”
他抬眼看向她,目光温和,“姑娘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
“……是。”
沈凌瑶捏着袖角,指尖有些发凉。
宫里的男子,不是父皇那样威严难测,就是太子沈宸恒那般带着天生的倨傲,或是内侍们的谄媚,从未有人用这样平等的语气跟她说话,更别说谈论一本农书。
“在下顾逸辰,就住在附近的翰林院官舍。”
他自我介绍道,竟对着她微微颔首,行了个不卑不亢的礼,“常来这书肆找书,要是姑娘有想看的,或许我能帮着找找。”
顾逸辰?
沈凌瑶猛地抬头,帽檐彻底滑了下来。
她早听说今年的新科状元叫顾逸辰,出身寒门,却凭着一篇策论惊艳朝野,被父皇留在翰林院编书。
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
她的反应似乎让顾逸辰愣了愣,他看着她的脸,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掩饰过去,只当是自己唐突了,笑道:“是在下失礼了。”
“不……不是。”
沈凌瑶慌忙低下头,重新把帽檐拉上去,“我……我叫阿瑶。”
她不敢说真名,随口编了个名字。
“阿瑶姑娘。”
他轻轻念了一遍,把那本《齐民要术》递过来,“这书你先拿去吧,我家里有旧版的,不碍事。”
“那怎么行?”
沈凌瑶连忙摆手,“还是公子留着吧,我再找找别的。”
顾逸辰却坚持把书塞到她手里:“相逢即是缘。
何况,能在书肆遇到同好,比得到一本书更难得。”
他指了指她怀里抱着的几本杂记,“姑娘既喜欢这些,想必也是个懂实务的人。
不像有些读书人,只知吟诗作对,不知稼穑之苦。”
这话像根针,轻轻刺破了沈凌瑶心里那层伪装。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正望着书架上那些落满灰尘的杂记,眼神里带着真切的惋惜:“这些书讲的都是百姓生计,却比那些风花雪月的诗集冷清多了。
其实陛下常说‘民为邦本’,可真正愿意低下头看这些的,又有几人?”
沈凌瑶的心狠狠一颤。
父皇的确常把“民为邦本”挂在嘴边,可他游园时,从未看过路边冻饿的乞丐;太子沈辰恒读的都是治国策论,却在她提及灾区流民时,皱眉说“刁民易乱,当严惩”。
而眼前这个刚中状元的新贵,却在一家小书肆里,为几本无人问津的农书惋惜。
“公子说得是。”
她声音有些发紧,却不再像刚才那般拘谨,“我母亲也说,不知道麦子怎么长的人,不配说自己懂百姓。”
顾亦辰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令堂是位通透人。”
他看了看窗外,“雪好像又大了,姑娘要是住得远,早些回去吧,别冻着了。”
沈凌瑶点点头,抱着书走到柜台结账。
掌柜的算钱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顾逸辰正站在书架前翻着一本《水经注》,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雪粒子在他肩头融化成小小的水珠,像落了些星星。
“公主,快走了!”
青禾在门口催她。
她付了钱,快步走出书肆,冷风迎面吹来,她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回头望时,顾亦辰刚好从书肆里出来,目光与她对上,他笑着挥了挥手。
沈凌瑶也忍不住扬起嘴角,拉着青禾往宫墙的方向跑。
雪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公主,你刚才笑了呢。”
青禾喘着气说,“好久没见你笑得这么开心了。”
沈凌瑶摸了摸脸颊,那里还带着暖意。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书,尤其是顾逸辰送的那本《齐民要术》,指尖轻轻拂过封面,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这宫墙之外的世界,比她想象的更值得期待。
而那个叫顾逸辰的状元郎,也绝非寻常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