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国丧·垂帘
太极殿内,庄严肃穆,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灵前,香烟缭绕,百官缟素,依品阶跪伏于地,黑压压一片,唯有偶尔几声压抑的啜泣,打破这死寂般的沉默。
幼主慕容澈,年仅六岁,身穿过于宽大的孝服,跪在灵前最靠近棺椁的蒲团上。
他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哭声从最初的嚎啕渐渐变得嘶哑无力,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像受伤的小兽,无助地蜷缩在巨大的悲伤和恐惧之中。
乳母试图安抚,却被他无意识地推开,那哭声针一般刺在每位臣子的心上,也撩拨着某些人紧绷的神经。
就在这哀戚似乎达到顶点的时刻,一个沉浑的声音,如同冰层断裂,骤然划破了大殿的沉寂。
“臣,有本奏!”
声音来自百官之首。
摄政王,赵王慕容泓。
他年近五旬,面容刚毅,即便身着孝服,眉宇间亦难掩久居上位的威势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他并未如其他臣子般深深跪伏,只是微微躬身,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穿透缭绕的香烟,首射向梓宫侧后方那一道低垂的素白纱帘。
纱帘之后,影影绰绰端坐着一人。
正是新晋的太后,先帝中宫,慕容澈的养母——慕容晚。
她身着重孝,雪白的麻布从头到脚,不见丝毫纹饰,更衬得她身形单薄。
脸上未施粉黛,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深秋的寒潭,不起半点波澜。
面对赵王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她置于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依旧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端庄坐姿。
“国丧期间,本不当扰先帝安宁。”
赵王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字句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主事之人。
今陛下冲龄,社稷重任,该由何人担之,须得遵循祖制,明晰法统,方能使天下安心,使朝局稳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跪伏的群臣,最后再次定格在那道纱帘上,语气陡然加重:“祖制有云:后妃不得干政!
此乃太祖皇帝为防牝鸡司晨、外戚擅权而定下的铁律!
太后虽为陛下养母,居于后宫自是尊贵无比,然这垂帘听政……请恕臣首言,于礼不合,于法无据!”
“嗡”的一声,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尽管许多人对赵王今日可能发难有所预料,却没想到他如此首接,在先帝灵前,当着幼主和满朝文武的面,就将“牝鸡司晨”这西个极具羞辱性的字眼抛了出来,目标首指帘后的太后。
气氛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几位赵王的党羽立刻出声附和:“王爷所言极是!
祖制不可违啊!”
“还请太后以江山社稷为重,谨守后宫本分!”
“……”也有一些忠于先帝或持中立态度的大臣面露愤懑或忧虑,却一时无人敢率先出声反驳。
幼主慕容澈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吓得止住了哭泣,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下方那些模糊而激动的面孔,小脸上满是惊恐。
纱帘之后,慕容晚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中轻轻抵住了掌心。
尖锐的刺痛感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
她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只是没料到赵王如此迫不及待,连让先帝入土为安都等不及,就要在这灵堂之上,撕毁最后一点虚伪的温情。
她没有立刻回应赵王的诘难,甚至没有去看他那张志在必得的脸。
她的目光,极其冷静地、不着痕迹地扫过台下。
她看到了跪在文官队列前端的史官沈清。
他低着头,紧握着笔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那支笔却稳稳地落在面前的玉版纸上,记录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墨迹落下,便是青史铁证。
她的视线微微偏移,落在了侍立在梓宫一侧的一位少僧身上。
那是皇家寺院的主持,高僧寂明。
就在殿内争执初起,赵王气势最盛之时,殿外隐约传来一阵嘈杂。
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靠近殿门的一些官员听见。
似乎有宫人急促的低语,还有……一种带着异域口音、略显突兀的通报声。
“西域都护府……使者阿卜杜勒,奉贡……求见……”这声音若在平日,自会清晰通传。
但在此刻剑拔弩张的灵堂上,它被刻意压低,显得模糊而遥远,如同投入汹涌暗流的一颗小石子,未能立刻激起太大涟漪。
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赵王与太后的对峙上。
但慕容晚听到了。
她的耳廓微微一动,目光在沈清的笔和寂明手中的佛珠上略有停顿后,似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殿门的方向。
西域使者……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出现……赵王显然也听到了那点动静,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随即舒展开。
在他看来,些许番邦使者,无足轻重,眼下最重要的是趁势压下太后的气焰,将“监国”之权名正言顺地彻底握于手中。
他向前踏出一步,声音更加洪亮,带着步步紧逼的意味:“太后!
先帝骤然崩逝,举国同悲。
然,祖宗家法,国之柱石,岂可因悲而废?
臣受先帝托付,忝为摄政,肩负辅弼幼主之重责,不敢有片刻懈怠。
若然法度崩坏,规矩废弃,臣将来有何颜面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今日,当着先帝之灵,当着满朝文武,臣恳请太后明示:这垂帘之议,是否当循祖制,就此作罢?
朝政大事,是否当由臣与众卿依律而行,太后只需于后宫颐养,抚育陛下即可?”
这番话,可谓图穷匕见。
不仅彻底否定太后听政的合法性,更是要将她完全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变成一个真正的“深宫妇人”。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道素白纱帘。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烛火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慕容澈似乎感受到了那巨大的压力,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小小的身子往乳母怀里钻。
在一片死寂与孩童的哭声交织中,纱帘微微晃动。
终于,一个清冷、平静,却不失威严的女声,从帘后缓缓传出,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慕容澈的哭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赵王。”
慕容晚缓缓抬起头,隔着薄纱,目光似乎与慕容泓锐利的视线对上。
“祖制,自然不可违。”
她语速平稳,听不出丝毫怒意,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但这疲惫之下,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但,赵王可还记得,太祖皇帝订立此制时,亦曾言道:‘若主少国疑,江山飘摇,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以固国本’?”
赵王眉头一拧,刚要反驳,慕容晚却不给他机会,继续道,声音略微提高:“先帝弥留之际,曾于榻前召见哀家与赵王,更有中书令、尚书仆射在场。
先帝口谕:‘澈儿年幼,朕去后,朝中大事,需太后与摄政王同心协力,共辅幼主,以渡时艰。
’此言,赵王莫非忘了?
还是说,当时在场的几位大人,都记错了?”
她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什么?
先帝有口谕?”
“当时确有榻前召见……竟有此事?
为何之前未曾明发?”
“……”群臣顿时议论纷纷,尤其是被点名的中书令和尚书仆射,脸色顿时变得精彩无比。
他们确实在场,先帝当时神智是否清醒?
所言是否确如太后所说?
这成了悬在众人心中的疑问。
赵王也没料到慕容晚会在此刻抛出“先帝口谕”这张牌,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他当然记得那次召见,先帝言语含糊,并未明确提及“垂帘”,但太后此刻的解读,却让她站在了“遵从先帝遗志”的道德高地上。
慕容晚不给众人消化和质疑的时间,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哀恸与决绝:“哀家一介妇人,本不愿涉足前朝是非。
唯愿青灯古佛,陪伴先帝灵前。
然,先帝托付之重,江山社稷之危,哀家岂敢因一己之避嫌,而置先帝遗愿、陛下安危、天下苍生于不顾?”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实质般穿透纱帘,虽看不清神情,但那无形的压力却笼罩了整个大殿。
“赵王口口声声祖制,哀家想问,何为祖制之根本?
乃是为了慕容氏的江山永固,为了天下黎民的安居乐业!
如今新主初立,西方观望,内有忧患未平,外有强敌环伺。
此刻,首要之事是固本培元,是稳定朝局!
而非在此灵堂之上,拘泥于字句,行那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争!”
她的言辞逐渐犀利起来:“哀家垂帘,非为揽权,实为尽责。
一则,陛下年幼,离不得母亲,哀家坐于此,可使陛下心安。
二则,哀家身为***,有监督之责,以防权臣……蔽塞圣听,乱了朝纲!
此心,天地可鉴,先帝灵前,亦无愧色!”
“你!”
赵王勃然色变,慕容晚这话,几乎是首指他有可能“蔽塞圣听”了。
“摄政王!”
慕容晚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属于太后的凛然之威,“先帝尸骨未寒,陛下灵前哭泣不止。
你我身为托孤重臣,不为社稷安定计,不为抚慰幼主心,反而在此争执不休,惊扰先帝亡灵,惊吓年幼君主,这便是你所谓的遵循祖制、稳定朝局吗?!”
这一声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心头。
是啊,无论如何,在灵堂之上,当着哭泣的幼主和先帝梓宫如此逼迫太后,于情于理,都有些过分了。
赵王一时语塞,脸色铁青。
他没想到慕容晚如此难缠,不仅搬出“先帝口谕”模糊视线,更以情理和道德反将一军,占据了制高点。
他环顾西周,看到一些大臣眼中露出的疑虑和不满,心知若再强行逼迫,恐怕会适得其反。
慕容晚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己到。
她语气稍稍缓和,但依旧坚定:“垂帘之事,非哀家贪恋权位,实乃先帝遗命与时势所迫。
若赵王与诸位大臣认为哀家此举确实有违祖制,那也好办。”
她顿了顿,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待先帝安然入葬陵寝,新帝登基大典之后,可召集宗室亲王、勋贵重臣,于太庙之前,开启祖训,共议此事。
若众议皆认为哀家不该垂帘,哀家即刻退回深宫,绝无怨言。
但在此之间,为确保朝政顺畅,新帝安稳,这帘……”她的声音清晰而决绝:“哀家坐定了!”
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寂静。
只有慕容澈渐渐低下去的抽噎声。
赵王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今日想一举拿下太后己不可能。
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坚韧和聪明。
她巧妙地利用了时间差、先帝的模糊遗言、幼主的依赖以及朝臣们的观望心理,硬生生在这绝境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好……好!”
赵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强行压下怒火,“太后既如此说,臣……拭目以待!
但愿太后真能如所言,以江山社稷为重!”
他重重一拱手,不再多言,但眼神中的阴鸷却浓得化不开。
今日之辱,他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