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赶场唓嚯——放羊人的吆喝声割破晨雾时，阿竹正蹲在院角磨镰刀。
刀面映出东山尖的鱼肚白，像块浸了水的薄银，她往刀刃上啐了口唾沫，蹭得石磨子沙沙响。
母亲在堂屋掀动木甑，蒸汽从竹篾缝隙里钻出来，混着玉米糊的香气漫过院坝。
“阿爸说今日赶场要带两捆山草去卖，你磨快刀就去后坡割。”母亲的声音裹着水汽飘过来，
“记得挑那种韧的，城里来的收购员认这个。”阿竹应着，直起身时后腰僵得发疼。
她今年十六，个子已经比母亲高半头，
左手虎口处留着道月牙形的疤——去年割草时被蛇咬的，是阿爸用嘴吸出毒血才捡回一条命。
院坝里的老核桃树落了片叶子，正好飘在她脚边，叶脉清晰得像山民手上的纹路。
后坡的草沾着露水，打湿了阿竹的裤脚。她弯腰割草时，能看见坡下的土路蜿蜒着伸向河谷，
那是赶场人必经的路。昨天傍晚，阿爸和寨里的男人们聚在火塘边抽烟，
说这次赶场要给阿竹买条新布裙，明年就能说婆家了。她躲在门后听着，
手里的针线扎错了好几个洞。割够两捆草时，太阳已经爬上山腰。阿竹用藤条捆好草垛，
刚要起身，忽然听见坡顶传来铃铛声。抬头望去，只见阿爷牵着驮货的骡马往下走，
马背上搭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阿爷是寨里的游吟人，走南闯北靠唱古歌换吃食，
上个月刚从山外回来。“阿竹，帮阿爷牵下牲口。”阿爷的声音沙哑，像被风吹裂的树皮，
“你阿爸在村口等你，说要赶早场。”阿竹快步上前接过缰绳，骡马打了个响鼻，
她才发现马腹旁挂着个陌生的铜铃铛，刻着些看不懂的花纹。“这是啥？”她伸手想去碰。
“别碰。”阿爷猛地按住她的手，指腹的茧子硌得她生疼，“山外带来的，沾着生人味。
”村口已经聚了七八个人，阿爸正帮邻居阿叔捆烟叶，看见阿竹就招手：“草捆得紧实点，
别到了场上散了架。”阿竹应着把草垛搬上阿爸的背篓，瞥见人群里有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工装，背着个帆布包，正盯着远处的山看。“那是谁？
”她扯了扯阿姐的袖子。阿姐刚满十八，去年去县城打过工，见识比她多。“县文化馆来的，
说是要收集古歌。”阿姐压低声音，“昨天住阿爷家了，听说晚上还让阿爷唱了半宿。
”男人似乎察觉到她们的目光，转过头笑了笑，露出两颗白牙。阿竹赶紧低下头，
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她听阿姐说过，城里男人都斯文，不像寨里的后生，开口就是粗话。
出发时，太阳已经升高了。一行人沿着土路往河谷走，脚步声惊起几只山雀。
阿爸走在最前面，背篓里的草垛晃悠悠的，铜铃铛随着脚步叮当作响。
陌生男人跟在阿爷身边，时不时问些问题，阿爷的回答断断续续，大多时候只是哼一声。
“阿爷，您唱的古歌里，‘山骨’指的是啥？”男人突然问。阿爷的脚步顿了顿，
回头看了眼远处的山峰，那山峰光秃秃的，岩石裸露得像骨头。“是山的魂。”他说，
“山要是没了骨，就成了烂泥。”男人还想再问，阿爸突然插话：“前面就是鹰嘴崖，
得小心走。”众人都收了声，鹰嘴崖的路只有半尺宽，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河谷，
风一吹能听见崖壁上的碎石往下掉的声音。阿竹紧紧跟着阿姐，
眼睛只敢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过了鹰嘴崖，路就宽了些。
阿姐偷偷跟阿竹说：“那男人叫陈默，昨天我去阿爷家送土豆，听见他跟阿爷说要录歌，
还给了阿爷两块钱。”阿竹“哦”了一声，偷偷回头看了眼，
陈默正弯腰帮阿爷捡掉在地上的烟袋，动作很轻。中午时分，一行人到了镇上。
赶场的人真多，叫卖声此起彼伏。阿爸找了个空地放下草垛，让阿竹守着，
自己去看烟叶行情。阿姐拉着她往卖糖人的摊子挤，陈默跟在阿爷身后，
正往一个卖老物件的摊子走去。“阿竹，你看那铃铛！”阿姐突然指着摊子喊。
阿竹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摊子上摆着个铜铃铛，和阿爷马背上的那个很像，
只是花纹更复杂些。摊主是个白胡子老头，看见她们就笑：“小姑娘，要看看不？
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能驱邪。”阿竹刚想伸手，突然听见有人喊她名字。回头一看，是陈默，
他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笑着问：“你认识这种铃铛吗？阿爷说寨里以前很多。”阿竹脸一红，
摇摇头：“我只见过阿爷马背上的那个。”“那是‘引魂铃’。”白胡子老头突然开口，
“以前山民走夜路都带这个，说是能跟着铃声找到回家的路。不过现在少见咯，
上次有人来收，给了我五十块我都没卖。”陈默眼睛一亮，
赶紧问：“您知道这铃铛的来历吗？”老头刚要开口，突然瞥见阿爷走了过来，
脸色一下变了，摆摆手说：“不知道不知道，你们别问了。”说着就开始收拾摊子。
阿爷没理老头，只是看着陈默：“别打听这些，山里的东西，不是你们城里人能懂的。
”陈默还想再说，阿爷已经转身走了，铜铃铛在他身后叮当作响。傍晚散场时，
阿爸的草卖了个好价钱，还买了块蓝布，说要给阿竹做新裙子。陈默买了些作业本和铅笔，
说是要给寨里的孩子。往回走时，天已经擦黑了，阿爷走在最前面，
铜铃铛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阿爷，您唱段古歌吧。”陈默突然说。众人都停下脚步，
寨里人都爱听阿爷唱古歌，尤其是在夜里。阿爷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唱了起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夜色，歌词是彝语，阿竹大多听不懂，只觉得调子苍凉，
像山风穿过崖缝。陈默拿出录音机，认真地录着，月光照在他脸上，显得很专注。
走到鹰嘴崖时，突然刮起了大风。阿竹听见身后传来“哎呀”一声，回头一看，
是陈默摔了一跤，录音机掉在了地上。她赶紧跑过去捡，却看见陈默正盯着崖壁看，
脸色发白。“怎么了？”阿爸问。陈默指着崖壁，声音发抖：“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崖壁上有个黑影，像是个人挂在那里。阿爷突然脸色大变，
喊了声“不好”，就往崖边冲。阿爸赶紧拉住他：“阿爷，危险！”“是阿贵！
”阿爷的声音发颤，“他昨天去山外买东西，怎么会在这里？”阿贵是寨里的后生，
比阿竹大两岁，前天刚娶了媳妇。阿爸和几个男人赶紧找了根长藤，阿爸顺着藤条往下滑，
众人在上面拉着。阿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录音机都被汗浸湿了。过了好一会儿，
阿爸终于把阿贵拉了上来。阿贵已经晕过去了，身上都是伤口，手里紧紧攥着个东西。
阿爷掰开他的手，里面是个铜铃铛，和他马背上的那个一模一样。“是引魂铃。
”阿爷叹了口气，“他肯定是走夜路迷了方向，被山风刮下崖的。”众人赶紧把阿贵抬起来，
往寨里走。陈默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录音机，眉头皱得很紧。阿竹走在最后，
看着崖壁上的黑影渐渐被夜色吞没，心里莫名地发慌。回到寨里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毕摩已经在阿贵家等着，正烧着艾草驱邪。阿爷把阿贵手里的铃铛挂在他家门口，
说这样能保住他的魂。陈默想进去看看，被阿爷拦住了：“生人别进，会惊了魂。
”陈默只好在门口等着，阿竹给她端了碗热水，他说了声谢谢。“你听懂阿爷唱的古歌了吗？
”阿竹小声问。陈默摇摇头：“听不懂歌词，但感觉很悲伤。”他顿了顿，
又说：“我爷爷以前也是这山里的，后来去了城里，临终前还说要回来看看，
说这里有山的骨头。”阿竹没听懂，只是觉得他的眼睛很亮，像夜里的星星。这时，
屋里传来毕摩的声音，众人都安静下来，只有铜铃铛在风里叮当作响。
2 火塘阿贵醒过来是在第二天中午。消息传来时，阿竹正在帮母亲晒玉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