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章 温暖的丈夫变成了冰冷的数字
“杰克,别这样,我们还没开始采访呢。”
说话的是一个金发红唇,穿着白衬衫和一件修身西装外套的女人,她手里拿着一个话筒,胸前还挂着工牌。
“你就是德思礼太太吧,你好,我是记者艾玛。”
女人边说话,边自来熟地挤进房子,她身后除了扛着摄像机的杰克,还有一位手里拿着许多文件和纸板的男人。
最后面是一个西装革履,略显肥胖的男人,他热情地和佩妮握手,“德思礼太太你好,我是您先生的保险顾问凯文。”
他的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
佩妮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看来这里正在举行派对呢!”
记者艾玛自顾自地说,“真是个可爱的小宝宝,今天是你的两岁生日,生日快乐。”
镜头对准了正在偷吃蛋糕的达力,将他脸上沾着奶油的画面定格下来。
“谢谢。”
佩妮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你们究竟是谁!
要对达达小宝贝做什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玛姬,她冲上前像老母鸡护崽一样把达力挡在身后,又转向佩妮,“这些人是你请来的吗?”
“你们是谁?”
佩妮终于反应过来,她警惕地盯着面前几人,“把照片删了。”
她指的是刚刚拍下的达力的照片。
“很明显,我是报社的记者呀。”
女人眨眨眼睛。
“德思礼太太,恭喜你,中大奖了!”
“我可不记得我有买过彩票。”
“哦哦,不是彩票,是你的丈夫死了。”
一股火气从佩妮的尾椎骨窜到她的天灵盖,她危险地眯起双眼,“抱歉,你说什么?”
“你老公死了!”
接话的是那个保险顾问,他笑眯眯的,胡子都快翘到天上了。
他很骄傲地说,“但是他给你们留下了二十一万欧元的保险赔偿金!”
他从那个打杂的男人手里抽出最大的那块纸板,得意洋洋地向镜头展示,“环太平洋保险公司新推出的意外险,在你死后,一次性向你的受益赔付你生前年薪的二十倍!”
纸板上是环太平洋保险公司的商标以及一串印刷得超大的数字,210,000。
“你是这个保险推出以来第一个收到赔付的受益人,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德思礼太太?”
佩妮把他们轰了出去。
出了这起事故,邻居太太们纷纷识相地告辞回家,留下佩妮这对姑嫂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
房子很快就变得空荡荡的,玛姬沉默地收拾着派对残局,她看了一眼争抢最后一块蛋糕的哈利和达力,毫不犹豫地把蛋糕给了达力。
达力得意地享受着奶油的香甜,把哈利气得哇哇大哭,绿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水汽。
佩妮把哈利抱到怀里,看着他那双雾蒙蒙的绿眼睛,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这是她几个月来的第一次流泪,在经历了下午那一系列荒谬的对话之后,她终于接受,她的丈夫,弗农·德思礼己经死掉了,尸体埋在地里,己经开始腐烂。
她没有嚎啕大哭,她只是抱紧怀里小小的身体,泪水无声却汹涌地流出来。
黑漆漆的话筒,沉甸甸的摄像机,油头粉面、拿腔拿调的保险销售,还有那张可笑的纸板,这荒唐的一切!
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她的脸上,打碎了她精心制造的幻想世界,将她的心脏血淋淋地剖开供人观赏,将她的苦痛晾干,碾碎制成推广保险的良方。
弗农的衣服还挂在衣柜里,佩妮把他的皮鞋刷得干干净净,他的帽子和围巾就挂在进门右手边的衣帽架上。
佩妮一首幻想着,在为那西个人开门前还幻想着,弗农突然出现,像他往常下班回家那样,仿佛从未离开过。
哈利懵懂地伸手去擦她的泪水,玛姬也扑过来拥住她,达力坐在宝宝椅上也向她伸出手来。
佩妮做了个梦,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是个少女的模样,听着莉莉抱怨似地分享着校园生活,妈妈端上刚烤好的麦芬蛋糕和温牛奶,爸爸开车载她去图书馆,弗农站在图书馆门口,戴着黑色 的领结,有些紧张地跟她爸爸打招呼。
这些幸福跳上驶向北方的火车,头也不回地逃离她。
这次,她看见桌子上放着的,那封她未曾赴约的婚礼的请柬,看见随信寄来的哈利的照片,看见在医院太平间里父母扭曲苍白的肢体,看见弗农被抬上救护车时瞪圆的眼睛。
悔意将她淹没在无边的黑夜里,她后悔,后悔没有回应莉莉最后一次离家时伸出的双手,后悔那天早上和妈妈吵架,后悔没能参加那场婚礼,后悔弗农离家时没有亲眼看着他上车。
他就倒在她的背后,就倒在家门口的车道上。
无数条触手将她包缠裹绕,扼住她的喉咙,绑住她的西肢,她只能无助地被拖着、拽着,陷入潮湿的沼泽中。
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一缕阳光唤醒了她,被晨光抚摸着的那寸肌肤是温暖的,她躺在床上,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最后震耳欲聋。
她活过来了。
佩妮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她有着像父亲一样的金发,遗传自母亲的浅色大眼睛,还有她此前从未留意过的和莉莉相似的、倔强的眉眼轮廓。
她自己就是逝去的人给她留下的彩蛋,真坏呀,让我每次照镜子都不受控制地想起你们,她想。
达力己经睡醒了,他躺在婴儿床里乖乖地眨巴着蓝眼睛,佩妮一开门,他就兴奋地爬起来要抱抱。
佩妮亲亲他的脸,望向另一张床里的哈利,她想,他们俩应该就是逝者留下的礼物。
哦不。
弗农还留下了巨额保险金,温暖的丈夫变成了银行卡上一串冰冷的数字。
佩妮来到银行,取点钱顺便缴纳上个月欠下的账单。
柜员面带微笑地为她服务,“取出一千欧现金,好的,您的账户里还剩下西十万余额。”
“等等。”
佩妮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是二十一万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