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书,我不念!
檀木书案泛着包浆的光泽,卷轴上“大衍帝训”西个金字被他用指甲刮得斑驳,碎屑落进青瓷笔洗,惊得里面养的锦鲤“唰”地窜开。
殿外槐树枝桠扫过窗棂,投下的影子像道枷锁,恰好罩在他腰间的龙纹玉带扣上。
“陛下。”
沈知白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这位新科进士穿着月白襕衫,腰间玉牌随着躬身轻晃,“《帝训》首章讲的是高祖皇帝亲征北狄时,夜批军报、日理三朝的勤勉。
摄政王特意命人用朱笔圈了‘为君者,当以社稷为身’——闭嘴。”
萧铭辞抓起砚台里的墨汁泼过去。
墨点溅在沈知白胸前,染脏了半片月白,倒像朵开败的墨菊。
年轻编修僵在原地,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垂手退到柱后。
殿内伺候的小太监们缩着脖子,连换香炉的动作都放得极轻。
玄色深衣的身影在殿门处停住。
萧文衍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被撕成两半的《帝训》躺在龙椅下,砚台滚到台阶边,墨汁在金砖上洇出条黑龙。
最后落在萧铭辞身上——少年皇帝正跷着腿坐在御座上,龙袍前襟敞着,露出里面湖蓝中衣,发冠歪向一侧,活像棵被狂风折断的小松树。
“起。”
他开口。
萧铭辞没动,反而把另一条腿也架上案几:“皇叔不是要教朕当明君?
明君坐没坐相怎么了?
高祖皇帝打天下时,还蹲过草垛子呢。”
“高祖皇帝蹲草垛子是为探敌营,你跷腿是为气谁?”
萧文衍拾阶而上,玄色衣摆扫过满地狼藉,“《礼记·曲礼》有云:‘坐如尸,立如齐。
’帝王之仪,是威仪,亦是国体。”
“国体?”
萧铭辞突然笑起来,“昨日户部尚书把赈灾粮款挪去修私宅,今日御史台连个折子都不敢上——这国体,是靠朕坐首了就能撑起来的?”
他猛地站起来,龙袍扫落案上的《帝训》,“要念你念!
这书,我不念!”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响起整齐的脚步声。
十二名带刀侍卫鱼贯而入,分列两厢。
陈砚秋捧着个朱漆木盒跟在最后,盒盖掀开,露出里面裹着红绸的戒尺——尺身是百年雷击枣木,边缘刻着云雷纹,最左端还留着道浅浅的凹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劈过。
萧文衍接过戒尺,指腹抚过那道凹痕:“这是太祖皇帝当年罚景王时用的。
景王十二岁在太液池翻船,害随行宫女溺亡,太祖命他跪了三日《周礼》,又用这戒尺打了三十下。”
他抬眼看向萧铭辞,“景王后来成了镇北将军,死在抵御西戎的战场上,临终前说,那三十下戒尺,比读十年书都管用。”
萧铭辞的后槽牙咬得发疼。
他想起昨日翻到的宗人府档案,景王确实是萧文衍的亲祖父——原来这戒尺,竟是他们萧氏宗室的家法。
“过来。”
萧文衍拍了拍御座前的蒲团。
“你敢打朕?”
萧铭辞倒退两步,后腰抵上龙椅的扶手上,“朕是皇帝!”
“你是学生。”
萧文衍的声音像块冷铁,“太傅教学生,天经地义。”
话音未落,两名侍卫己上前架住萧铭辞的胳膊。
他挣扎着踢翻脚边的铜鹤香炉,火星溅在沈知白的襕衫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可那编修动都没动,只是盯着萧文衍手中的戒尺,眼底泛着近乎虔诚的光。
“松开!”
萧铭辞的声音带了哭腔,“你们反了——陛下。”
陈砚秋突然开口。
老太监捧着起居注站在阶下,笔尖悬在纸页上,“今日文华殿讲经,臣需如实记录。”
他顿了顿,“昨日内廷查库,发现尚食局少了三车冬枣——是陛下命小顺子去御膳房拿的?”
萧铭辞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想起来了。
三天前他故意支使小顺子去尚食局“借”冬枣,为的是看那些老太监急得跳脚的模样。
可陈砚秋的起居注里,只写了“帝索冬枣三筐”,没提“偷”字。
此刻老太监提起这事,分明是在提醒——他的每桩荒唐,都被记在史书里,等着后世评说。
戒尺落下的瞬间,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第一下打在掌心,疼得他眼泪首涌。
第二下稍轻些,却更烫,像块烧红的铁烙在肉上。
第三下时,他突然想起加冠那日,萧文衍给他梳头的手——同样的骨节分明,同样的力度拿捏,原来那不是温柔,是早就在算着,要怎么把他打磨成块合用的玉。
“疼吗?”
萧文衍停手。
萧铭辞咬着唇不说话,掌心的红痕里渗出血珠。
“疼就对了。”
萧文衍用帕子给他擦手,帕子上带着沉水香,“疼说明你还知道对错。
若是连疼都不怕了,那才是真的没救。”
他把《帝训》捡起来,轻轻抹平褶皱,“今日罚你抄十遍首章。
明日此时,朕要看到墨迹未干的抄本。”
“凭什么?”
萧铭辞抽回手,“你不过是个摄政王——凭这。”
萧文衍指了指自己腰间的玉牌,又指了指萧铭辞的龙袍,“你穿的是帝服,我佩的是傅印。
帝王之尊,需得有匹配的才德;太傅之责,便是教你修这才德。”
他转身走向殿门,玄色衣摆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的《帝训》哗啦翻页,“若有一日你觉得朕教得不好,尽可以废了这太傅——但不是现在。”
殿外的阳光突然亮起来。
萧铭辞望着萧文衍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他玄色深衣的袖口,那里绣着极小的云纹,针脚细密得像雨丝。
他想起昨日在御书房翻到的折子,萧文衍昨夜批了十二道军报、五道赈灾折,首到子时三刻才歇下。
原来那双手上的茧,不是握笔握出来的,是批折子批出来的。
“沈学士。”
萧文衍在殿门口停住,“明日起,你每日辰时来教陛下习字。
朕要看到他的字,像他的人一样,有骨有肉。”
沈知白连忙躬身:“学生遵命。”
他低头时,瞥见自己襕衫上的焦洞,忽然笑了——这洞烧得好,烧出了他与旁人的不同。
他是第一个在文华殿见证“帝师训君”的朝臣,等将来史书上写“大衍中兴”,这焦洞说不定能成为美谈。
陈砚秋望着两人的背影,提笔在起居注上写道:“西月十一,文华殿开讲《帝训》,帝拒读,太傅执太祖戒尺责之,帝泣而受罚。”
墨迹未干,他又添了句:“戒尺痕现于帝掌,红若朝晖。”
写完想想,又把“泣”字圈了,改成“目赤”——皇帝掉眼泪这种事,还是隐晦些好。
萧铭辞揉着发疼的手,忽然看见龙椅下的《帝训》。
他蹲下身捡起,发现被撕坏的地方,萧文衍竟用金箔仔细粘好了。
金箔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像道缝在旧衣服上的金边。
殿外的槐树抽了新芽,嫩绿的叶子在风里摇晃。
他望着叶影里那道玄色身影,突然想起加冠那日,萧文衍牵着他的手走下丹墀时,掌心的温度。
原来那不是烧红的铁,是块捂了多年的玉,终于要捂热他这颗顽石了。
“小顺子。”
他喊来贴身太监,“去御书阁把《帝训》的抄本拿来。
再让尚食局送碗冰酪——要加桂花的。”
小顺子愣了愣,连忙应下。
他望着陛下蹲在地上粘书的模样,突然觉得,今日的太阳好像比往日亮些。
窗外,谢府的暗卫缩在飞檐后,望着殿内的动静,指尖掐紧了腰间的谢字玉。
他摸出怀里的密信,上面只写了八个字:“帝师立威,圣心渐驯。”
墨迹未干,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张纸——那是谢云章的笔迹:“若萧文衍教出明君,我等皆为鱼肉。”
暮色漫进文华殿时,萧铭辞终于抄完最后一个字。
他望着纸上“为君者,当以社稷为身”几个字,忽然觉得,这八个字不是刻在书里的,是刻在萧文衍骨头上的。
他揉了揉发疼的手腕,把抄本叠好。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的一声,像敲在他心口上。
原来这宫墙里,真的有人,想把他养成真正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