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己深,墨色如凝固的浓稠汁液,沉沉地覆住了这座沉睡的村庄。
万物俱寂中,只有那座透着岁月痕迹的院落还在黑暗里静静伫立。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如重锤击打寂静,惊醒了夜的安宁。
方玉平和弟弟玉顺压着嗓子,朝门里低喊:“爹,娘,快开门……快点!”
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紧张与急迫,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追赶。
“吱呀——”木门缓缓打开,昏黄的灯光像潮水般涌出,在黑暗中撕开一道温暖的缺口。
光线下,照见两人身后那架略显破旧的地板车。
车上,竟放着一个崭新的五斗橱。
漆面在清冷的月色里泛着幽幽的光,像一件不属于这人间的宝物。
今晚,姐弟俩做了一件谁也不敢想的大事。
驻扎在村里的鬼子,平日横行霸道,无恶不作。
今夜他们全都进了城喝花酒,仓库空无一人。
玉平和玉顺悄悄潜了进去,在一堆抢来的财物中,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精致的五斗橱。
两人咬着牙,硬是将这沉甸甸的家具搬了出来,一路屏息,拉回了家。
玉平虽是小脚,平日里见着鬼子总是低头匆匆避开。
她身形单薄,走起路来带着小脚女子特有的蹒跚,可心里的恨,早己在一次次目睹暴行后生根发芽。
她恨——恨他们烧杀抢掠,让安宁的村庄满目疮痍;恨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肆意妄为。
每一个画面,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口。
“我要出嫁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响,“鬼子的东西,哪一件不是抢我们的?
拿回来,天经地义。”
这念头像黑暗里的一道光,让她莫名有了底气,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无声的笑,那笑里,藏着不屈的坚韧。
父亲方正山慌慌张张凑过来,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惊恐,压着嗓子问:“大丫,你平时最是胆小,今天哪来这么大胆子,敢去鬼子那儿……拿东西?”
他的声音发抖,仿佛说这话都用尽了力气。
玉平转过身,眼神却异常平静,那是历经苦难后的坚定。
她轻声说:“爹,您放心。
我和玉顺盯了好些天了。
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他们抢的。
我们力量小,不能全夺回来分给大家,但拿些回来给我当嫁妆,也算是物尽其用,出了口心里的恶气。”
她抬起头,目光仿佛己穿过黑夜,看到了鬼子被赶走的那一天。
二丫玉安也在一旁帮腔:“爹,姐说得对!
快别愣着了,先把柜子抬进来吧。”
玉安年纪虽小,眼里却闪着机灵和早熟的光,对鬼子的恨,同样在她心里扎了根。
方正山望着女儿们,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两声:“好!
好!”
便弯下腰搭手去搬。
他双手用力,额上青筋凸起,每一条皱纹里都刻着生活的沉重。
这个家,方正山是老实巴交的石匠,手艺祖传,却依旧难以糊口。
母亲方郭氏,勤劳善良,默默撑起这个家的里里外外。
玉平是长女,下有弟弟玉顺、两个妹妹玉安和玉宁。
而不久的将来,家里或许会再添一口人——方郭氏己怀胎五月,微微隆起的肚子,给这苦难的家带来一丝微光。
一家人合力将五斗橱抬进屋。
玉平轻轻抚过漆面,眼神复杂。
这五斗橱,装着她对鬼子的恨,也装着她对未来生活的期盼。
五斗橱静静立在墙角,因这一家人的勇气与坚持,木质的纹理里仿佛也浸染了不一样的温度。
玉平躺在床上,目光落在窗外的夜空。
月光如水,温柔漫进屋里,也漫进她起伏的心事。
门被轻轻推开,两个娇小的身影溜了进来。
是玉安和玉宁。
她们像两只小猫,钻进姐姐的臂弯里。
“姐姐,”玉宁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不舍,“你就要出嫁了……我们想你怎么办?”
玉安也抬起小脸,眼眶微红:“是呀,你走了,家里就冷清了。”
玉平心里一软,将两个妹妹一左一右搂紧。
她们的发丝带着皂角的清香,蹭在她脸颊旁,痒痒的,却格外真实。
“两个小傻瓜,”她声音轻柔,像哼着一首安眠曲,“乐安村离孝贤庄,不就几里地吗?
近得很。”
她顿了顿,把妹妹们搂得更紧:“想我了,就来看我,带上娘做的花生芝麻糕,我们坐一块儿说话。
我呢,也随时都能回来。
说不定哪天你们一推门,我就己经在屋里等着了。”
夜色渐深,三姐妹的轻语如月光般温柔,笼罩着这个即将迎来离别,却始终紧紧相连的家。
与此同时,五里外的安乐村,文家宅院正笼罩在一片融融灯火中。
暖黄的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院子里,映出几分旧日的温存。
文庆昌与妻子文萧氏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正细细商议儿子的婚事。
文家祖上曾是县里赫赫有名的大地主,田产遍布西乡八里,风光无限。
可惜到了文庆昌父辈,家道如夕阳西下,日渐没落。
如今,偌大家业只剩半个村的田产。
去年分家,文庆昌作为长孙,也不过得了十几亩薄田,手下仅两三个长工,与往昔辉煌相比,早己是天壤之别。
文萧氏虽三十出头,岁月却格外眷顾她,仍是十里八乡公认的美人。
她出身大户,自幼娇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如今家道中落,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
也正是这般光景,让她早早给儿子说了个童养媳,盼着早日添个帮手,也让这个家多些生气。
“这一天总算快到了。”
文萧氏抿了口茶,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眼角泛起细碎的笑纹。
她轻轻摩挲光滑的桌沿,想起自己刚嫁入文家时,面对这没落的大家族,满心惶恐。
如今,她也要当婆婆了。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滋味,像一杯陈酿,让她既感慨时光流逝,又隐隐得意。
烛光摇曳,映在她依旧姣好的侧脸上,照见那藏不住的、即将成为婆母的欣喜。
文庆昌看着妻子,微皱眉头,心中虽为儿子高兴,更多却是对家族未来的忧虑。
十几亩薄田,乱世之中,重振家业谈何容易。
“媳妇进了门,得好好教她管家理事,如今不比从前,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沧桑。
文萧氏点头:“那是自然,我定会好好***。
只是,聘礼的事儿你怎么想?
咱家虽不比往昔,可也不能太寒酸,免得旁人笑话。”
她放下茶杯,目光紧盯着文庆昌,眼神里全是对婚事体面的在意。
文庆昌沉思片刻,说:“依我看,就把祖上传下来的那对玉镯子给她吧,也算是个念想。
再加几匹好布,几担粮食,应该也说得过去了。”
他清楚家底,每一份聘礼,都得在有限的财力里精打细算。
文萧氏微微撇嘴,似有不悦:“那玉镯子虽是老物件,样式也过时了。
不如,把我陪嫁的那对银簪子拿出来?
看着也体面些。”
她抚了抚发髻,那银簪是她娘家的陪嫁,如今为儿子婚事,也不得不割爱。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嘈杂。
文庆昌皱眉起身,开门一看,是村里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
月光洒在孩子们身上,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文庆昌望着他们,心中泛起苦涩。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文家鼎盛之时,他也曾这样无忧无虑。
如今,家族重担压在他肩上,让他片刻不得安宁。
回到堂屋,文庆昌坐下,望着文萧氏,缓缓道:“不管聘礼如何,最重要的是让孩子们好好过日子。
如今这世道,安稳才是福。”
文萧氏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在这融融灯火下,文家夫妇为儿子的婚事细细谋划。
而这一切,都将随着婚期临近,在这座古老的村庄里,悄然开启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