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躺在窄小的硬板床上,听着同院钱氏隐约的鼾声,以及远处宫墙上传来的、模糊的更鼓声,久久无法入眠。
宫里的床榻坚硬冰冷,远不如沈府那虽偏僻却温暖的旧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混合着陈年木料、熏香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此地己非家园,而是生死场。
白日里那盒异常的头油,像一根细刺,扎在她的心头。
是谁?
目的为何?
是随机针对所有新采女的下马威,还是……她这个“侍郎庶女”的身份,己然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她细细回想今日见过的每一张面孔,掌事嬷嬷的严厉,同期采女或怯懦、或精明、或清高的神态,发放份例太监那麻木而贪婪的眼神信息太少,如雾里看花。
她轻轻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不能慌,不能乱。
生母的教诲在耳边回响:“藏拙守愚,活下去。”
但在这深宫,仅仅“藏”和“愚”恐怕不够,还需要一双能看清迷雾的眼睛,和一双能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耳朵。
翌日,天刚蒙蒙亮,严嬷嬷尖利的哨声便划破了掖庭宫的寂静。
晨起的训导开始了。
依旧是枯燥繁复的礼仪练习,叩拜、起身、行走、奉茶……每一个动作都被严苛地规范着。
沈知微凝神静气,将每一个细节做到极致,既不突出,也不出错,混在人群中,如同滴水入海。
训练间隙,她注意到那个负责洒扫他们院落的小太监,正费力地提着一大桶水,身形踉跄。
一个大太监路过,非但不帮,反而低声斥骂了几句,嫌他动作太慢。
小太监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不敢反驳。
沈知微记下了这一幕。
午膳时分,送膳的依旧是那个脸上带着烟火色的烧火丫头。
她提着沉重的食盒,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挨个房间分发。
轮到沈知微这里时,食盒的提手似乎有些松动,汤汁微微洒出些许,沾湿了丫头的手指。
“对、对不起,采女”丫头有些慌乱,连忙用袖子去擦。
沈知微轻轻拦住她,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素帕,递了过去,声音温和:“无妨,擦擦吧。
提手坏了,当心划伤手。”
丫头愣住了,看着那方洁白的帕子,又抬头看了看沈知微。
这位采女衣着朴素,容貌清丽,眼神里没有鄙夷,也没有假惺惺的怜悯,只有一片平静的温和。
她迟疑地接过帕子,低声道:“谢、谢谢采女。”
“你叫什么名字?”
沈知微轻声问。
“奴婢叫铃铛。”
丫头的声音细若蚊呐。
“铃铛,好名字。”
沈知微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接过自己的食盒,转身回了房。
她知道,这些最底层的宫人,看似卑微如尘,却是宫中消息最灵通的群体。
他们受尽白眼和欺压,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尊重和善意,或许比真金白银更能打动人心。
那方帕子,不值什么,但这份不经意的关怀,或许能在某个关键时刻,换来一丝善意,或者一条有用的信息。
下午是学习宫规。
厚厚的宫规册子发到每个人手中,孙氏看得眉头紧锁,钱氏则哈欠连天。
沈知微垂眸静听,看似专注,实则心思电转。
她在记忆,不仅仅是条文,更是条文背后可能存在的漏洞、可以利用的规则,以及执掌刑罚的部门、人员。
散学后,她并未立即回房,而是借口熟悉环境,又在掖庭宫外围慢慢走着。
这一次,她目标明确地走向库房的方向。
安太监依旧眯着眼坐在老地方晒太阳,仿佛一尊石雕。
听到脚步声,他眼皮都未抬。
沈知微依旧规规矩矩地行礼,然后,将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放在石墩上。
“安公公,这是晚辈家乡的一点薄荷叶,提神醒脑最好不过。
春日困乏,公公值守辛苦,聊以解乏。”
安太监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终于掀开眼皮,打量了她一眼。
薄荷叶不值钱,难得的是这份细心和恰到好处的“心意”。
他慢吞吞地伸出手,将那小包收入袖中。
“沈采女倒是念旧。”
他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离乡背井,总有些念想。”
沈知微语气平淡,随即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晚辈愚钝,昨日整理份例,发现那匹云缎似乎受了潮,边缘有些霉点,恐不堪用。
不知宫中可有处置此类旧物的惯例?
或是能寻些土朱粉(古代常用的一种红色矿物颜料,亦可用于防霉)稍稍补救?”
她问得合情合理,一个新入宫的小采女,心疼份例,想方设法弥补,再正常不过。
同时,也隐晦地再次提起了份例被克扣的问题,并给出了一个看似“补救”的方案。
安太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土朱粉?
这可不是寻常闺阁女子会知道的东西。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目的少女,她垂着眼睫,神情怯弱,仿佛刚才那话只是无意间提起。
“库房杂箱里,或许有些陈年的土朱。”
安太监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漠然,“不过,霉了的料子,终究是不吉。
明日杂家当值,你巳时初刻过来,看看有无可替换的寻常布料吧。”
这便是松口了!
不仅暗示了可以帮她换掉那匹霉布,更重要的是,给出了一个确切的时间,意味着他愿意与她有进一步的、私下里的接触。
沈知微心中微动,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感激:“多谢公公!
晚辈定准时前来!”
她再次行礼,姿态恭敬,然后才缓缓退去。
转身的刹那,她眼底那抹怯弱迅速褪去,化为一片沉静的深思。
安太监这条线,算是初步搭上了。
虽然前途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她在这冰冷的深宫里,终于撬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回到院落附近,她看到那个名叫铃铛的烧火丫头,正蹲在井边清洗膳盒。
见到沈知微,铃铛连忙站起身,双手有些无措地绞着衣角。
沈知微对她温和地笑了笑,点了点头,便径首回了自己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方狭小的天空。
夕阳正缓缓沉入宫墙之后,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