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片模糊而冰冷的霓虹光晕里。
林默关掉电脑,揉了揉干涩发胀的双眼。设计软件界面最终定格在一份被甲方第三次打回的海报方案上,红色的批注刺眼得像一道道伤口。巨大的疲惫感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源于一种深切的无力——对自己,对现状,对这片钢筋水泥森林的无力。
他所在的这间设计公司,位于城市最繁华的商圈,此刻却安静得像一座坟墓。同事早已走光,只剩下他工位这一盏孤灯。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时间:晚上八点四十七分。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抽搐,他才想起自己忘了吃晚饭。
电梯缓缓下行,金属厢体映出他有些模糊的身影——略显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以及一双被生活磨去了大部分光彩的眼睛。二十八岁,一个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却感觉自己像一枚卡在机器齿轮里的沙砾,进退维谷。
走出大厦,冰冷的雨点夹杂着晚风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地竖起外套的领子,埋头冲向最近的地铁站。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黏腻冰冷,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就在距离地铁口还有几十米的地方,一阵更猛烈的风裹挟着雨水,像一堵墙般拍来。林默下意识地侧身躲避,脚下一滑,踉跄着拐进了旁边一条他从未来过的狭窄巷口。
巷子很窄,仅容两三人并行。与外面主干道的灯火通明相比,这里显得异常昏暗,只有几盏瓦数低得可怜的老旧壁灯,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昏黄的光圈。雨水顺着两侧斑驳的砖墙蜿蜒流下,在墙脚汇成一道道细小的水流。
林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正准备退出去,目光却被巷子深处的一点微光吸引。
那光,来自一块歪斜悬挂的木质招牌。招牌的漆色早已剥落大半,露出底下深色的木纹,只有“人生放映厅”五个字,还用着某种暗红色的涂料,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执拗。招牌一角的霓虹灯管明显坏了几处,让“人”和“厅”字残缺不全,平添几分破败。
更引人注目的是店门旁的玻璃橱窗,里面贴着几张早已褪色发黄的电影海报,风格是上个世纪的产物。海报上的男女主角穿着复古的服饰,表情夸张而戏剧化。但所有这些,都比不上海报上手写的一行白色粉笔字来得诡异:
“为您一人,专场放映。”
字迹有些潦草,仿佛书写者当时十分匆忙。
林默皱了皱眉。一家电影院?开在这种偏僻的巷子里?还只放给一个人看?是某种新型的沉浸式体验剧场,还是……某种行为艺术?
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想要离开。但巷口外的风雨声似乎更大了,而这家散发着陈腐与神秘气息的放映厅,却像一块磁石,莫名地吸引着他疲惫不堪的灵魂。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地方暂避风雨?他这样告诉自己。
犹豫了几秒,他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吱呀——”
门轴发出衰老而刺耳的***,仿佛在抗拒着他的闯入。
门内的空间比想象中更小,更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是旧书籍、潮湿的木头、尘埃以及某种难以辨别的淡淡霉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里不像个营业场所,更像某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正对面是一个老式的、如同当铺窗口般的售票口,窗口后面坐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干瘦的老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色中山装,戴着一副厚厚的、镜片如同酒瓶底般的眼镜,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对林默的进入毫无反应。
林默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您好,请问……”
他的话还没说完,老者枯瘦的手便从窗口下无声地推出了一张硬纸卡片。动作僵硬,没有一丝活气,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林默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他咽了口唾沫,伸手拿起了那张卡片。
卡片泛着不正常的黄色,边缘有些毛糙,触手是一种冰冷而干燥的质感。上面是用毛笔书写的工整小楷,墨色是那种近乎黑色的暗红,仿佛干涸的血。
观影守则
一、本影院只播放属于“你”的电影。如果片头出现另一个人的名字,请在本场放映结束前离场。
二、你可以通过意念,小幅改变电影的情节走向。但请注意,所有改变都将产生“回响”。
三、严禁试图与银幕中的“你”直接对话。
四、当电影中的“你”开始注视银幕之外的你,并露出微笑时,请立刻启动你座位下的紧急逃生按钮。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
规则四的字迹尤为殷红,仿佛书写者灌注了极大的警告意味。
林默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这算什么?故弄玄虚的入场须知?他抬头看向窗口后的老者,对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这……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问。
老者毫无反应,只是伸出干枯的手指,无声地指向售票口旁边一条更暗的通道,那里似乎通往影厅。
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一种踏入未知领域的轻微恐惧,攫住了林默。他捏紧了手中的卡片,深吸了一口那陈腐的空气,迈步走向那条通道。
通道很短,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深色绒布门帘。他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影厅极小,出乎意料的小。没有任何阶梯,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片绝对的黑暗。而在黑暗的正中央,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看起来颇为陈旧的暗红色丝绒座椅,正对着一块不算大的、毫无光泽的白色银幕。
这布局,不像影院,更像一个……审判席。
林默走到那张唯一的座位前,犹豫了一下,坐了下去。丝绒面料传来冰凉的触感。
几乎在他坐下的瞬间,身后的门帘无声地落下,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微光。整个空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和寂静之中,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
没有预兆,没有开场音乐,正前方的银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没有公司logo,没有龙标,没有片头字幕。
出现的,是一条落英缤纷的樱花道,画面带着一种温暖而怀旧的滤镜。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止。
画面中,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穿着干净白衬衫的年轻男孩,正手忙脚乱地扶起一个不小心撞到他车下的女孩。阳光透过樱花的缝隙,在女孩抬起的脸上跳跃,勾勒出她清晰而温柔的侧脸轮廓,那双带着些许歉意和羞涩笑意的眼睛,亮得惊人。
那是……苏晓。
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用了七年时间试图淡化,却始终鲜亮如初的初恋。
也是他,因一次愚蠢而固执的争吵,永远失去了的人。
银幕上播放的,正是他们初遇的那一天。每一个细节都分毫不差——他当时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苏晓裙子上淡雅的小花图案,甚至背景音里那对惊飞了鸟雀的翅膀扑棱声……
电影,不,这“属于他的电影”,精准地复刻了他记忆中最珍贵也最不敢触碰的角落。
他像一个偷窥者,又像一个被赦免的罪人,贪婪地注视着银幕上七年前的自己和那个曾以为会共度一生的女孩。那些早已被封存的甜蜜、悸动、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遗憾和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看到了他们的第一次牵手,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偷偷传递纸条;看到了他们一起在深夜的路边摊分享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看到了她在他生病时,笨拙地为他熬粥时专注的侧脸……
时间在绝对的沉浸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影片在一個温暖的画面中缓缓淡出——他和苏晓并肩坐在学校的天台上,看着远处的夕阳,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脸上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银幕暗下。
影厅顶上一盏昏黄的小灯“啪”地一声亮起,驱散了黑暗,却也让林默从那个美好的幻梦中骤然惊醒。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的湿润。
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巨大的失落感和现实带来的冰冷感重新将他包裹。他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动弹,仿佛灵魂还停留在那片有着樱花和夕阳的时空里。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掀开门帘,走出了影厅。
售票口后,那个干瘦的老者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从未动过。林默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掏出手机,想看时间。
屏幕上显示的数字,让他的动作瞬间僵住——
晚上 11:51
他明明记得,自己走进那条巷子时,才刚刚过九点。他在那家诡异的放映厅里,感觉最多只待了二十分钟左右。
可现实是,将近三个小时过去了。
时间……被偷走了?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猛地回头,看向那条幽深的巷子。只见巷子深处一片漆黑,哪里还有什么昏黄的灯光和“人生放映厅”的招牌?那家影院,如同海市蜃楼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幻觉吗?因为太累而产生的幻觉?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出租屋,冰凉的雨水渗进袜子也浑然不觉。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发出惨白的光。
他习惯性地想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却摸到了一个硬硬的、陌生的东西。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
他缓缓地将那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蓝色的、标准的公司证件套,透明夹层里,是一张崭新的工牌。
工牌上印着公司的logo和一个陌生的公司名称。而工牌主人的姓名栏,清晰地印着两个字——
苏晓。
照片上,她穿着职业装,对着镜头露出温柔而熟悉的微笑。那笑容,与银幕上靠在他肩膀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林默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原地,浑身冰凉。
苏晓的工牌……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口袋里?!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工牌,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他的脑海:
那家电影院……还有那张写着诡异规则的卡片……难道,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