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车厢里的冷气扑面而来，与车外炎热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高考423分，这个数字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父母的失望却强装理解的表情，朋友们陆续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的尴尬祝福，以及自己日复一日躲在房间里盯着那张成绩单的麻木——所有这一切，现在都被抛在了身后几十公里外的城市里。
“终点站，翠峰实验高级中学到了！”
司机略带沙哑的嗓音打断了林凡的思绪。
班车发出一声疲惫的嘶鸣，缓缓停靠在路边。
林凡拎起行李，随着几个同样表情沉重的学生走下车。
八月中旬的午后，这里的空气却莫名比城里凉快几分，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气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扇不算气派的校门，“翠峰实验高级中学”八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校门后方，一条干净的水泥路通向几栋米白色的教学楼，楼体看上去不算新，但维护得相当整洁。
最引人注目的是学校的环境——它坐落在一片低洼的平地上，三面被茂密的黑松林所环绕，如同一片绿色的屏障。
树木高大挺拔，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凡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负氧离子含量明显高于城市，让人精神一振。
学校西侧矗立着一道约两米高的砖砌围墙，墙头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
而越过围墙，一道缓坡向上延伸，坡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灰白色的墓碑——那就是传说中的墓地。
由于地势落差，即使站在校门口，也能清晰地看到墓地的全貌。
那些墓碑高低错落，有些己经歪斜，被半人高的荒草部分掩盖，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
墓地再往后，则是更加茂密幽深的黑松林，树木高大得不像话，深绿色的树冠连绵成一片，仿佛一道无法穿透的屏障。
“环境比想象中好多了。”
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中带着一丝惊喜。
林凡点点头。
确实，如果不是来复读的，这里几乎算得上是个修养身心的好地方，如果不算那片墓地的话。
办理入学手续的过程简单高效。
一位面带微笑的中年女教师收了费用，递给他一把金属钥匙和几张表格。
“文科三班，宿舍在三号楼306。
这是校园手册，记得仔细阅读。”
教师的声音温和但干脆，“食堂五点半开始供应早餐，教学楼六点开门，晚自习到十点半，十一点准时熄灯。
祝你学习进步。”
林凡道谢后拖着行李走向宿舍楼。
三号楼看上去很新，外墙漆成明亮的米黄色，阳台整齐地排列着，由于今天才是报到的第一天，所以阳台上显得有些空旷。
推开306的门，林凡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到的。
宿舍里的五个人听到开门声纷纷将目光投过去，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哟，最后一位兄弟到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从靠门的床铺上跳下来，热情地伸出手，“我叫赵强，也是文科的。
妈的，文综考砸了，不然也不用来这儿。”
林凡有些措手不及地握住对方的手：“林凡，差十七分。”
“没事没事，来了这里就是兄弟！”
赵强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指向其他室友，“这是李明，我们宿舍的学霸，就差五分。”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瘦高男生正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看书，闻言只是推了推眼镜，淡淡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那是王小川，我们的开心果。”
赵强指向一个微胖的男生，后者正干劲十足地往床头的墙上贴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闻言立马转过身，挥了挥手里的透明胶带。
“嗨！
欢迎欢迎！”
王小川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我历史选择题错了一半，简首是史诗级灾难，所以被发配到这儿了。”
“靠窗那边是陈鑫和张超，他俩是老乡，一起来的。”
两个正在整理书架的男生抬起头，友好地笑了笑，看上去性格都比较内向。
“宿舍六个人，就差你了。”
赵强边说边自然地接过林凡手里的行李箱，往唯一空着的床位拎过去，“赶紧收拾，一会儿正好赶上饭点，一起去食堂探探路。”
林凡的床位在靠近阳台的位置，宿舍是传统的上下铺结构，三张双层铁架床分别靠墙摆放在左上、右上和左下三个方位，右下方空出来的地方是一个大大的六格储物柜，用来放置学生们的行李箱以及其他物品，中间则留出过道。
阳台门的上方还装有一个有点老旧的空调，此时并没有开启。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林凡心头浮现。
他对这个宿舍布局，竟然没有丝毫的陌生感。
当他看到赵强从那张靠门的床上跳下来时，脑海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他本就该睡在那儿。
这念头一闪即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他爬上床开始整理床铺，一抬头，恰好透过窗户看到了西侧那片墓地和更远处的黑松林。
因距离太远，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墓碑轮廓。
阳台很宽敞，配有晾衣杆和独立的洗漱池。
独立卫浴在阳台的另一侧，干湿分离，看起来干净整洁。
“条件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林凡一边铺着床单一边开口说道，试图用交谈来驱散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
在他下铺的李明头也不抬地翻了一页书，回答道：“学费不便宜，硬件自然要跟上。
我查过了，这里的老师都是重金从省内几所重点高中挖来的退休名师，教学质量有保证。”
“真的假的？”
王小川立刻来了兴趣，地图只贴了一半，歪歪扭扭地挂在墙上，“这么厉害？
那我这历史岂不是有救了？”
“宣传册上是这么写的。”
李明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小册子，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林凡收拾完行李，和室友们一起前往食堂。
路上，赵强像个自来熟的导游一样，不停地介绍着他一下午打听到的各种消息：“我跟你们说，这里管理是***严格，手机只有周六晚上能用两小时，然后就得锁进班主任的柜子里，每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那不是跟坐牢差不多？”
张超皱起了眉，显然有些不太适应。
“呸，什么坐牢，这叫军事化管理，保证学习效率！”
赵强不以为然地反驳道，“再说了，你闻闻这空气，多清新！
在城里哪儿找这么好的环境去？
就当是来山里清修一年了。”
食堂是一栋宽敞明亮的两层建筑，装修得比许多大学食堂还好。
正值晚餐时间，里面己经坐了不少学生，大多低头默默吃饭，几乎没什么人交谈。
窗口提供的菜品丰富多样，荤素搭配，甚至还有单独的小炒窗口，价格也比林凡预期的便宜不少。
打好饭，六人找了一张靠窗的长桌坐下。
林凡尝了一口青椒肉片，肉片滑嫩，火候正好，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错。
“听以前在这里复读过的人说，这里早上五点半就有早餐了。”
陈鑫小口吃着饭，轻声说道，“六点教学楼就开门，好多人那个点就去上早自习了，够拼的。”
“晚自习要到十点半呢，”王小川哀嚎一声，“然后十一点就熄灯，洗漱都得掐着表来，这简首是把人一天的时间安排到极致了。”
李明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食堂的灯光：“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学习吗？
如果想着娱乐设施和自由时间，那还不如不来。
时间本就该这样利用。”
众人沉默了片刻，气氛有些沉重。
是的，他们都是高考战场上的败将，是失意者，来到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在下一次战役中扳回一城。
饭后，六人绕着校园散步消食。
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瑰丽的橙红色，远处的黑松林在暮色中显得深邃而宁静。
他们沿着一条紧贴西墙的水泥小路行走，墙外就是那片缓坡墓地，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些冰冷的墓碑。
荒草的尖端甚至从墙头探了进来，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这墙也太矮了吧，”张超忍不住小声嘀咕，“感觉一撑就能翻过去。”
“翻过去干嘛？
去墓地里夜游啊？”
陈鑫觉得他这个想法有点毛骨悚然。
“我就是打个比方……”张超缩了缩脖子。
“我爸妈送我来的时候还特地打听过，说别看这墓地近，其实以前就是片乱葬岗，后来政府统一规划成了公墓。”
李明再次展现了他强大的信息搜集能力，“不过离教学区和宿舍还有一段距离，风水上说不影响。”
王小川做了个夸张的鬼脸：“晚上不会有什么东西顺着墙爬过来看我们上晚自习吧？”
“就你想得多！”
赵强没好气地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有的没的。
有这功夫，不如想想你的历史年代顺序表记全了没？”
回到宿舍，大家轮流洗漱。
林凡站在阳台上刷牙，泡沫的清凉混着夜晚的微风。
他望着远处己经完全隐没在夜色里的森林轮廓，黑黢黢的一片，比白天更显深邃神秘，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一丝生气。
十点半，晚自习结束的***准时响起。
尽管还没开始正式上课，但所有学生都被要求从第一天起就严格遵守作息时间。
熄灯前，六个刚认识的男生躺在各自的床上，开启了男生宿舍的传统项目——卧谈会。
“兄弟们，都说说吧，你们最怕哪一科？”
王小川用一种分享秘密的语气开启了话题。
“那还用问？
当然是数学！”
赵强第一个接话，声音里充满了怨念，“那些函数、几何，在我眼里跟天书没两样，我觉得我跟数学家脑子里的结构肯定不一样。”
“我怕英语，”陈鑫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单词背了忘，忘了接着背，感觉永远都在跟那几千个单词作斗争，太痛苦了。”
“我是文综，”张超叹了口气，“尤其是政治，那么多原理、那么多时事，背得头昏脑涨，考试还不知道怎么用。”
轮到林凡时，他望着天花板，简单地回答：“语文作文，总是写着写着就跑题了。”
宿舍里安静了片刻，大家的目光似乎都投向了最后一个还没发言的李明。
李明沉默了一会儿，才用他那一贯平稳的语调说：“我没有怕的科目，只有掌握得还不够熟练的知识点。”
这话一出，宿舍里顿时一阵无声的“凡尔赛”谴责，连林凡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十一点整，走廊尽头传来宿管阿姨催关灯的声音，一整层楼的宿舍灯光应声熄灭。
黑暗中，大家互道晚安，渐渐陷入了沉默。
林凡躺在床上，听着室友们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响。
床垫比家里的要硬一些，但出乎意料地并不难受。
他睁着眼睛，望着被窗外微光映照出模糊轮廓的天花板，心里默默计算着距离下一次高考还有三百多个日夜。
就在这时，白日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感，此刻在寂静的黑暗中，开始变得清晰而强烈起来。
这不是记忆，因为他很确定自己从未到过这里。
但这也不是错觉。
这是一种浸入骨髓的“本该如此”的感觉。
这个床位的角度，被子散发出的阳光与尘螨混合的味道，右侧墙壁上因为潮湿而留下的淡淡水渍印记，甚至下铺李明那略带神经质的、比常人更轻缓的呼吸声……所有的一切，都完美地印在一个他从未意识到的“模板”里。
他感觉自己不是第一天来到这里，而是己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今天只是又一个普通的夜晚。
这种感觉太过诡异，让他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试图用理智去分析，也许是最近压力太大产生的既视感？
或者是所有学校的宿舍都大同小异，才让他产生了这种错觉？
但解释不了。
这种熟悉感太深了，深得像是一种本能。
就像人知道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他“知道”自己就应该躺在这张床上，听着这些声音，度过这一夜。
他不敢再想下去，这种无法用逻辑解释的感觉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慌。
林凡猛地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窗户的方向，将脸埋进了还带着些许僵硬感的枕头里。
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努力驱散脑海中那些无端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