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位于天枢院华东分部地下的房间,与其说是审讯室,不如说更像一个简陋的会客间——如果忽略掉墙壁上那些若隐若现、用于隔绝能量波动的符文微光的话。
轩辕明大喇喇地靠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椅上,两条长腿毫无形象地架在擦得锃亮却冰冷的金属桌面上。
他面前放着一杯一次性纸杯装着的劣质速溶咖啡,正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哒哒声,像在给某种无形的乐队打拍子。
对面的沈星河,换了一身笔挺的深蓝色天枢院常服,肩章上的流云纹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他正襟危坐,面前摊开一份厚厚的卷宗,旁边还放着一个老旧的录音法器——外形像个铁皮保温杯。
“姓名?”
沈星河的声音刻意保持着公事公办的平稳,但眼底深处残留的惊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啧,沈组长,天都亮了,咖啡都凉了,还搞这套?”
轩辕明懒洋洋地摘下墨镜,那双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的“洞虚真眼”随意地扫过沈星河和他面前的卷宗,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你们天枢院的效率,真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慢。
昨晚那点小场面,报告还没写完?”
沈星河握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被对方轻慢态度撩起的火气:“轩辕明先生,昨晚你擅自闯入一级封锁区,破坏天枢院执行公务,损毁公用法器,并……处理了目标异祟。
我们需要了解详细过程,并确认你的身份及目的。
这是程序!”
“程序?”
轩辕明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规矩,流程,程序……你们这些人啊,就像被这些条条框框腌入味的咸鱼,连思考的本能都快没了。”
他放下腿,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洞虚真眼首视着沈星河,仿佛能穿透他的制服,看到他内心固守的秩序堡垒。
“好吧,看在你昨晚还算尽职(虽然没啥用)的份上,也省得你们这群‘咸鱼’以后被更凶的玩意儿一锅端了,我就发发善心,给你们这群‘专业人士’科普一下,你们天天对付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他端起那杯凉透的速溶咖啡,嫌弃地闻了闻,又放下,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嗡!
一圈无形的涟漪以他的指尖为中心扩散开来。
审讯室的空间仿佛发生了极其细微的扭曲,光线变得迷离。
沈星河惊骇地发现,自己面前的卷宗、录音法器,甚至整个桌面,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如同水波般流动的微光。
这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质感,仿佛将现实与某种更深层的“真相”短暂地重叠在了一起。
“看好了,沈组长。
用你的‘灵觉’,别只用肉眼。”
轩辕明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沈星河下意识地集中精神,调动起自身的“灵觉”。
当他再次看向桌面时,瞳孔骤然收缩!
在轩辕明指尖点中的地方,那层流动的微光中,正有无数极其细微、不断变幻形态的“粒子”在升腾、扭曲、聚合、消散!
它们呈现出各种令人不安的色彩:粘稠如血的暗红、污浊不堪的墨绿、死气沉沉的灰白、闪烁着贪婪光泽的幽紫……这些“粒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负面情绪波动——怨恨、恐惧、绝望、贪婪、嫉妒……仅仅是感知到,就让沈星河感到一阵胸闷气短。
“这就是‘炁’的阴暗面,或者说,是构成‘异祟’最基础的‘原材料’。”
轩辕明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清晰地解释着,“天地万物,阴阳相生。
滋养我们的清灵之‘炁’,在特定条件下,也会被污染、扭曲,变成这些污秽的‘浊炁’、‘秽气’、‘怨煞’……随便你们怎么叫。”
他指尖微动,桌面上那些翻腾的秽气粒子开始加速汇聚、凝结。
“**第一类,也是最常见、最源源不断的——人心所化。
**”轩辕明语气淡漠,“强烈的、无法消散的负面情绪,就是最好的催化剂。
一个人临终前极致的怨恨、恐惧,可能在他咽气的地方凝聚成‘地缚灵’;一场惨烈屠杀留下的集体恐慌与绝望,会在古战场沉淀百年,滋养出‘阴兵过境’的幻影;现代都市里,一个被网络暴力逼到绝路的灵魂,其滔天的怨念甚至可能借助无处不在的信息流,瞬间扭曲成‘网怨聚合体’,顺着网线去追杀每一个参与施暴的ID……人心之恶,人心之怯,人心之执,就是这浊世最大的异祟温床。”
随着他的话语,桌面上的秽气粒子凝聚成一个模糊、扭曲、不断尖叫哀嚎的人形虚影,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怨毒气息。
沈星河仿佛听到了无数绝望的嘶吼在耳边回荡。
“**第二类,天地造化的‘意外’——精怪妖物。
**”轩辕明指尖再点,秽气粒子形态一变,化作一只灵动跳跃、却双眼赤红的狐狸虚影,随即又变成一株缠绕着黑气的古树。
“山川有灵,草木有性,飞禽走兽,乃至古物器具,得了机缘,开了灵智,本是好事。
但修行之路何其艰难?
心性不坚者,易被邪气污染;贪恋人世繁华者,易走上采补害人的邪路;更有甚者,本性凶戾,一朝得势,便为祸一方。
你们档案里记载的什么‘画皮’、‘山魈’、‘器灵成精’,大多属此列。
它们的力量往往更‘实’,与特定地域或物品绑定。”
狐狸虚影对着沈星河龇牙咧嘴,古树垂下带着尖刺的藤蔓。
“**第三类,来自‘下面’的麻烦——地府逸散。
**”轩辕明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阴司地府,理论上掌管生死轮回。
但哪有绝对完美的系统?
偶尔的漏洞、管理疏忽、或者某些‘钉子户’厉鬼的暴力越狱,都会导致一些不该出现在阳间的玩意儿溜上来。
游魂野鬼还好,顶多制造点灵异事件吓唬人。
但那些积年老鬼、带着滔天血债的凶煞,甚至……某些被上古大能封印在地府深处的‘鬼王’泄露出来的一丝力量投影,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昨晚电梯里那个红衣,就是典型的例子,带着强烈的‘地府烙印’和‘枉死’的滔天怨气,还找到了那枚充满执念的古玉簪作为‘凭体’,实力自然远超普通怨灵。”
桌面秽气骤然变得阴冷粘稠,凝结成一个穿着破碎嫁衣、盖着红盖头的女子虚影,盖头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洞,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
沈星河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这正是昨晚那厉鬼给他的感觉!
“**第西类,沉睡巨兽的梦呓——古神/凶兽残留。
**”轩辕明的表情第一次变得有些凝重,指尖的秽气粒子疯狂涌动,凝聚成难以名状的恐怖形态:或是九头蛇身的庞大阴影,或是挥舞巨斧的无头巨人,或是扭曲混沌、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山海经》里的那些玩意儿,你以为都死绝了?
不,很多只是被封印、被打散、或者陷入了漫长的沉眠。
但它们的力量太庞大,意志太顽强。
哪怕只是陨落时溅射到天地间的一滴‘污血’,一缕残存的恶念,在特定的风水节点(比如某些古战场、祭祀坑、龙脉断裂处)、或者被别有用心之人唤醒时,都可能重新凝聚,化作足以颠覆一方的恐怖灾祸。
这类异祟,往往带着‘神性’或‘魔性’,力量层次远超前三类,是真正的‘天灾’级。”
那些恐怖的虚影虽只是投影,却散发出一股洪荒苍茫、令人绝望的威压,让沈星河几乎喘不过气,额角冷汗涔涔。
“**第五类,人作孽——风水煞气与禁忌之地。
**”轩辕明收敛了那恐怖的投影,秽气粒子重新变得混乱无序。
“大规模动土破坏了地脉平衡?
在极阴之地建了火葬场?
或者哪个蠢货挖开了上古的祭祀坑、乱动镇压邪物的法器?
甚至……某些古老禁忌的仪式被无知者重现?
这些人为的愚蠢行为,都会主动或被动地制造出‘煞穴’、‘鬼域’,源源不断地滋生强大异祟。
这类异祟往往与特定的‘地点’或‘事件’紧密绑定,危害范围固定但极难根除。”
最后,轩辕明指尖一弹,桌面上的秽气粒子如同被投入烈火的飞蛾,瞬间消散无踪,那层流动的微光也隐去,审讯室恢复了原状。
仿佛刚才那场关于“万祟源流”的惊悚展示从未发生过。
沈星河后背的制服己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他大口喘息着,看向轩辕明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一丝恐惧。
对方不仅展示了异祟的本质,更以一种俯瞰众生的姿态,将整个世界的“暗面”清晰地解剖在他面前。
那份举重若轻的掌控力和洞悉一切的冷漠,比任何强大的法术都更具冲击力。
“看明白了?”
轩辕明重新戴上墨镜,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如神祇般解构世界的不是他。
“这就是你们天枢院和所谓的玄门百家,天天疲于奔命对付的东西。
种类繁多,来源复杂,而且……”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在现代社会,它们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怪。”
他指了指窗外隐约可见的城市天际线:“看看外面,人心浮躁,物欲横流,信息爆炸,环境破坏……哪一样不是在给这些‘浊炁’添柴加火?
古老的封印在岁月和人为的愚蠢下松动,地府的管理也未必跟得上时代。
你们呢?
还抱着几百年前的老黄历,念着过时的咒语,画着效率低下的符箓,守着僵化腐朽的规矩。
遇到个稍微厉害点的,就手忙脚乱,层层上报,等着黄花菜都凉了?”
轩辕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苍白的沈星河,一字一句地说道:“沈组长,你们天枢院,还有那些固步自封的玄门世家,就像一群守着破旧渔网、在惊涛骇浪中打渔的蠢货。
网眼太大,漏掉的鱼越来越多;船体腐朽,经不起更大的风浪;最可悲的是,你们甚至不愿意承认这片海己经变了!”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补充道:“哦,对了,昨晚那个红衣厉鬼,她变成那样,除了本身的冤屈,还因为有人刻意用邪法将那枚古玉簪‘养’在了那栋楼的极阴位,加速了她的异化和力量增长。
这可不是简单的‘地府逸散’事件,背后有‘人’在捣鬼。
查查最近几年那栋楼的产权变更或者装修记录吧,也许有惊喜。”
说完,他拉开门,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
门外似乎有守卫想阻拦,但不知为何,动作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审讯室里,只剩下沈星河一人。
他失神地看着桌上那杯早己冰冷的速溶咖啡,耳边反复回响着轩辕明的话:“网眼太大…船体腐朽…这片海己经变了……”卷宗上关于“轩辕明”的记录依旧是一片空白,只有代号栏里,有人用红笔潦草地写了几个字,旁边打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混沌监察者?”
**沈星河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个老旧的录音法器上。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停止键。
刚才轩辕明展示的一切,那关于异祟本质的惊世骇俗的解说,以及那毫不留情的批判,录音法器里……一片空白,只有滋滋的电流声。
一股寒意,比面对任何异祟时都更刺骨,悄然爬上了沈星河的脊背。
这个自称“规矩破坏者”的男人,他的存在本身,似乎就在嘲笑着天枢院乃至整个玄门维系了千百年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