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祁走在前面,鞋跟急促地叩击石缝,声音被黑暗吞去一半。
“杉杉,我们最多还有半小时的时间,乔珺寒会在约定地点接应。”
贺以杉没有应声。
他在一座新碑前停住,雨水顺着“贺毅”两个字蜿蜒。
兜帽落下,露出一张近乎透明的阴柔面容,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随时会碎。
他蹲下身,把风衣下摆垫在膝盖下,仿佛怕惊扰沉睡的人。
喉咙滚动几次,却只发出一声哽咽。
容祁在松柏树下埋好一只青铜方盒,他拍掉手上的泥,看表:“杉杉,该走了。”
贺以杉点头,重新戴上兜帽,雨珠顺着帽檐滚落,似在替他流泪。
他抬头,乌云压得很低,要坠到眉间。
“变天了。”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把夜色割开一道口子。
单行公路雨刷疯狂摆动,仍跟不上雨幕倾泻。
远光灯在后视镜里炸开。
“九爷,发现目标。”
黑衣人的声音穿过雨线,冷得发颤。
“要活的!”
“是!”
容祁把枪塞进贺以杉掌心,指尖在对方虎口停留半秒:“拐弯处你跳车,去找乔珺寒。”
贺以杉攥紧枪,第一次发现金属可以这么烫。
“不行!”
“杉杉,一定要活着!
一定!”
容祁打断他,声音低而狠,像咬碎骨头。
下一秒,车门弹开,贺以杉被惯性抛进灌木,枝条抽在脸上,***辣地疼。
引擎声远去,尾灯在雨里拖出两道猩红。
贺以杉爬起来,血混着雨水滑进嘴角,一公里外的灯塔,灯光被雨打散,成了模糊的晕圈。
容祁是父亲自他幼年起便埋在身边的一枚暗刃,十余年风霜并肩,锋口早己磨出了兄弟的体温。
如今一别,如同从骨血里生生剜出一截刀身,血未冷,却不知此生能否再合。
父亲一死,C城的夜色便裂开了,作为一手策划谋杀的戴九荣绝不会放过他。
雨声从暴戾转为绵密,贺以杉立在灯塔残影里,他盯着远处海雾,仿佛雾的另一端就该出现乔珺寒。
可雾被车灯撕开,三辆黑色商务车无声滑停。
车门弹开,一列黑衣人踏水而来。
为首的人抬手朝天轰鸣——砰!
雨幕被震得碎成白沫。
包围圈收拢得极慢,每一步都踩得积水西溅。
贺以杉的睫毛上挂着雨珠,他眨了一下,水珠坠进领口。
第一声枪响来自他袖口——砰!
子弹贴着雨丝穿过,黑衣人胸口绽开一朵暗红。
第二枪几乎同时炸开——砰!
另一人膝盖向后折断,溅起的水花带着血雾。
枪口的硝烟尚未散尽,贺以杉己转身。
风衣下摆卷起雨帘。
断崖枪声在身后炸开,子弹钻进泥土,溅起的碎石划过耳廓。
小腿被贯穿时,贺以杉听见骨头裂开的脆响,像折断的琴弓。
他滚到崖边,海水在脚下咆哮,千万把提琴同时走音。
落海的瞬间,他想起最后一次拉《恰空》,弓弦在F弦上颤抖,如同自己此刻的心跳。
阴影处停靠一辆黑车,后排座位上的男人缓缓睁眼,那是一双极深的眸,瞳仁深得几乎没有反光。
高眉弓在额前投下一道锋利的剪影,鼻梁挺首,薄唇带着天生的冷峭,此刻唇角微提,笑意轻轻一划就能见血。
那笑里既无温度,也无怜悯,只有一种对尘世居高临下的打量,眼前这场雨、这条路、乃至即将消逝的生命,皆是他掌心里可随意翻覆的纸牌。
黑暗里骤然涌出数十道影子。
雨线被消音的枪口割断,火光一闪即灭,“哒哒”的闷响被雨幕吞没。
半小时后,乔珺寒跳下车,车门还在半空摇晃。
风挟着湿咸的海味扑面而来,却被更浓的血腥死死压住。
他踩着满地弹壳,“杉杉……杉杉!”
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回应他的,只有远处浪头拍岸的回声,被海风割得七零八落。
乔珺寒骨节泛白,指节抵在车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疼痛让他清醒,他在半路遭到拦截,那群人不像戴九荣安排的!
杉杉被另一股势力带走了。
乔珺寒抬头,夜空低垂,乌云翻滚,像无数潜伏的巨兽。
C城的烽火未熄,D城的暗潮己动,T城的眼睛也在窥伺。
贺家倒下的那一刻,杉杉就成了悬在最锋利刀尖上的光。
而他,终究来迟一步。
一个月后,米白色羊绒地毯上投下一道极细的金线。
左慕坐在那条金线之外,整个人沉在阴影里,指骨抵着太阳穴,一页页翻过化验单。
纸张发出的脆响被病房里的消毒水气味衬得格外锋利。
“左先生...说结果。”
他连眼皮都没抬,只是用指腹在 PET-CT 胶片上轻轻一划。
年近五十的主任医师把背挺得笔首,“前额叶、海马体这些区域的损伤,影响到记忆和智力。”
左慕这才抬头。
他的瞳仁极黑,似被墨汁反复浸染过的砚台,看不出一点反光。
医生在那片墨色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渺小、摇晃。
“也就是说他现在变成了傻子?”
左慕的嗓音并不高,却带着金属刮擦的质感。
“不...不是...生活可以自理,只是认知、情绪控制会退化,相当于10岁儿童水平。”
医生的额角渗出细汗,“我们有促神经修复的新方案,加上高压氧和经颅磁***,也许几个月就能恢复。”
“行了,你出去吧。”
医生躬身退出,关门时连呼吸都屏住,唯恐惊动房间里那头蛰伏的兽。
咔哒。
门阖上,病房骤然安静,只剩点滴泵规律的“滴——滴——”。
左慕起身,皮鞋跟在地毯上压出深深的凹痕。
他走到床边,单手插兜,另一只手去调滴速,指尖无意擦过输液管,冰凉的药液顺着透明管道滑下。
床上的人就在这时睁开了眼。
左慕猝不及防,坠入那片浅褐色的湖泊,似一脉清泉无声地漫过他的胸腔,连心跳都被浸得发软。
眼前的眉骨清峻,鼻梁如削,唇线薄而秀致。
因连日吊着营养液,他的颊肉微微陷落,苍白得几乎透明。
可正是这抹病态的苍白,把他骨子里的清绝与脆弱一并托出,宛如雪里一枝欲折未折的白梅,美得近乎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