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02室的第一夜
苏晚拖着它在三楼走廊里走,头顶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把九月午后的热意搅成一团黏腻的网。
墙面上刷着米黄色的漆,靠近地脚线的地方洇着深浅不一的潮痕,像谁用指尖蘸了墨,随意涂抹出的抽象画。
302室的门虚掩着,露出一道两指宽的缝隙。
苏晚抬手敲了敲,指节碰到门板的瞬间,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床上弹起来。
“请进!”
女声清亮,带着点没睡醒的含糊。
推开门的刹那,一股混合着薯片香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涌过来。
靠窗的下铺坐着个女生,怀里抱着半袋黄瓜味薯片,膝盖上摊着本摊开的杂志。
她头发用鲨鱼夹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看见苏晚时眼睛亮了亮,嘴里还嚼着薯片,说话时腮帮子鼓鼓的:“新室友?”
苏晚点点头,把行李箱拖进门:“你好,我是苏晚,文学系的。”
“林溪,新闻系。”
女生笑着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过道,“我昨天就来了,还以为要一个人住到开学呢。”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雀跃,像发现了藏在树叶后的阳光。
宿舍是标准的西人间,上床下桌,靠墙的位置摆着两个铁皮衣柜,柜门上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银灰色的金属。
苏晚的床位在林溪对面,靠里侧的下铺,床板上还留着前几届学生用马克笔写的涂鸦,有歪歪扭扭的名字,也有“考试必过”的潦草字迹。
“我帮你搭把手?”
林溪把薯片袋口捏紧,往桌角一放,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杂志页哗啦啦响。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就行。”
苏晚弯腰拉开行李箱拉链,金属咬合处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箱子里塞得满满当当,除了换季的衣物,更多的是用牛皮纸包好的书,书脊在灯光下透出深浅不一的色块。
林溪蹲在旁边看,手指无意识地戳了戳最上面那本《西方哲学史》:“你带这么多书啊?
我妈让我少带点,说网上啥都能买到,结果我就背了个空箱子来。”
她说着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不过我带了一箱零食,以后咱们可以共享。”
苏晚抬头时,正好对上她眼里的光。
那是种毫无设防的热忱,像夏日午后冰镇汽水冒起的气泡,咕嘟咕嘟地往外涌。
她忽然想起高中时的同桌,也是这样永远精力充沛的样子,只是后来分班时断了联系。
“谢谢。”
苏晚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整理行李花了将近两个小时。
苏晚把书一本本摞在书桌的左侧,按文学史的脉络排好,从《诗经》到《百年孤独》,在桌面上垒起一道倾斜的斜坡。
林溪在旁边一边啃薯片,一边絮絮叨叨地讲学校的趣闻——食堂三楼的麻辣烫要加两勺麻酱才够味,图书馆的电梯总在七楼莫名停下,还有新闻系那个据说拿过普利策奖提名的教授,上课总爱点睡最香的学生回答问题。
“对了,”林溪忽然压低声音,薯片渣从嘴角掉下来,她飞快地用手背擦掉,“你听说过学校的怪谈吗?”
苏晚正把叠好的衬衫放进衣柜,闻言动作顿了顿:“没听过。”
“我也是昨天听学姐说的,”林溪往她这边凑了凑,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就咱们学校那个钟楼,看见没?”
她抬手指向窗外。
苏晚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宿舍楼背面正对着学校的中心广场,广场尽头矗立着一座钟楼。
此刻夕阳正往西边沉,把钟楼的影子拉得老长,砖红色的墙体在暮色里泛着暗哑的光,顶端的时钟指针指向五点半,却没听见报时声。
“听说以前是天文台,后来改成钟楼了,”林溪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被谁听见似的,“有学姐说,每月月圆夜,钟楼顶层会传来翻书声。”
“翻书声?”
苏晚重复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衣柜门的锁扣。
“嗯,沙沙沙的,跟有人在翻大部头的书似的,”林溪点点头,眼睛瞪得圆圆的,“有届学长不信邪,月圆那天爬上去看,结果在楼梯口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摔得骨裂,躺了整整一个月。”
她啧了两声,“后来就没人敢去了。”
苏晚的目光又落回钟楼。
暮色渐浓,钟楼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像被墨汁晕染开的剪影。
砖红色的墙体融进灰蓝色的天幕里,只剩下顶端的尖顶还沾着点残阳的金红,像枚被遗忘的火漆印。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觉得那轮廓有些眼熟。
不是那种“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模糊感,而是更具体的熟悉,像在旧相册里见过无数次的风景,即使蒙上了灰,也能一眼认出轮廓。
她甚至能隐约想起钟楼侧面有一道爬满常春藤的拱门,门楣上刻着模糊的拉丁文,只是此刻被夜色遮着,什么也看不清。
“你怎么了?”
林溪注意到她的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吓着了?
其实我觉得可能是谣言,毕竟老学校嘛,总有些这种传说。”
苏晚回过神,摇摇头:“没有,就是觉得……钟楼长得有点特别。”
“是挺特别的,”林溪缩回手,又抓起一片薯片,“据说建校的时候就有了,快一百年了呢。
对了,今晚就是月圆夜,要不要试试听有没有翻书声?”
她冲苏晚眨眨眼,带着点恶作剧的兴奋。
苏晚没接话。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来,钟楼顶端的时钟亮起昏黄的灯,指针在玻璃罩后缓慢移动,像两只爬行的甲虫。
那熟悉感又漫上来了,比刚才更清晰些,像有根细针在太阳穴上轻轻扎了一下,带来一阵微麻的悸痛。
她好像真的听过那翻书声。
不是在传说里,而是在某个具体的时刻。
也许是某个失眠的深夜,也许是半梦半醒间,她躺在床上,听见窗外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坐在月光里,一页页翻动着厚重的书。
那时她以为是风吹动树叶的声音,现在想来,那声音太有规律了,带着纸张特有的脆响。
“晚了晚了,该去吃饭了!”
林溪看了眼手机,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往后滑了半米,“再不去食堂就要排队了,我跟你说三楼的麻辣烫真的——”她的话还没说完,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狂奔。
紧接着,整栋楼的灯闪了一下,灭了。
黑暗瞬间涌了过来,像潮水漫过脚踝。
窗外的月光趁机钻进来,在地面上投下钟楼歪斜的影子,尖顶的轮廓正好落在苏晚的脚边,像个沉默的惊叹号。
“跳闸了?”
林溪的声音里带着点惊慌,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亮屏幕。
幽蓝的光映在她脸上,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模糊,“这破学校,电路也太老了吧。”
苏晚没说话。
黑暗里,那熟悉感愈发强烈。
她仿佛能看见钟楼顶层的窗户开着,月光淌进去,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照亮某个蹲在角落里的身影。
那人手里捧着本巨大的书,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听见没?”
林溪忽然抓住她的胳膊,指尖冰凉,“什么声音?”
苏晚屏住呼吸。
寂静里,似乎真的有什么声音从远处传来。
不是翻书声,而是更轻的响动,像有人在敲玻璃,笃,笃,笃,节奏缓慢而规律。
声音好像……就来自窗外的方向。
月光把钟楼的影子投在墙上,尖顶的位置恰好对着苏晚的书桌。
她盯着那影子,忽然发现顶端的尖顶似乎动了一下,像被风吹得微微摇晃。
可今晚明明没风,窗帘安静地垂在窗边,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笃,笃,笃。
敲击声还在继续,不紧不慢的,像在跟谁约定好的暗号。
林溪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机屏幕的光抖个不停:“是……是有人在敲窗户吗?”
苏晚摇摇头,目光却没离开墙上的影子。
那影子的尖顶又动了一下,这次更明显了,像有只无形的手在顶端轻轻推了一把。
她忽然想起林溪说的话——每月月圆夜,钟楼顶层会传来翻书声。
今天就是月圆夜。
那现在……敲玻璃的又是谁?
她下意识地往窗外看。
月光皎洁,把广场照得如同白昼,钟楼静静地立在那里,砖红色的墙体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顶端的窗户黑洞洞的,像只凝视着她们的眼睛。
没有任何人影。
可那敲击声还在响,笃,笃,笃,仿佛就贴在她们的窗玻璃上。
苏晚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她看着墙上钟楼的影子,看着那微微晃动的尖顶,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不是有人在敲她们的窗户。
也许,是钟楼在敲自己的窗户。
就像某个被遗忘在时光里的人,终于在月圆之夜醒来,发现困住自己的牢笼,正一下下,敲打着冰冷的玻璃,想要出来。
这时,墙上的影子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尖顶的位置凭空多出一块模糊的黑斑,像被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正顺着墙体的轮廓缓缓往下晕开。
笃,笃,笃。
敲击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轻极轻的……沙沙声。
像有人在翻书。
就在钟楼的方向。
苏晚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看着那片不断扩大的黑斑,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弄丢的一本童话书,封面是砖红色的,上面画着一座钟楼,钟楼顶层的窗户里,坐着个看不清脸的人,正对着月亮翻书。
那本书,她找了很久,一首没找到。
现在,她好像听见那本书被翻开的声音了。
林溪的手机忽然“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暗下去的瞬间,苏晚看见墙上的黑斑己经蔓延到了影子的中部,像一道正在流淌的伤口。
黑暗里,林溪的声音带着哭腔:“苏晚……你有没有觉得……那钟楼的影子……好像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