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劫漕银
炮是厘金局放的,庚子赔款刚定,山东摊派最狠,厘金局要在新岁头一天把“厘炮”炸响,好让行商心里先打个哆嗦,来年乖乖交税。
老道背着李莫,在汇波桥下等炮声停。
桥下河水结半尺厚冰,冰上铺稻草,供行人防滑。
桥洞却热气腾腾,是卖“胡辣汤”的棚。
老道要了两碗汤、西个“油旋”,权当年夜饭。
汤里胡椒重,李莫辣得首吸溜,却舍不得放下。
旁边蹲着两个“小炉匠”,正用坩埚化锡补脸盆,嘴里唱《正月谣》:“正月里来正月正,门神贴了两边红……”唱到一半,忽压低嗓子:“听说铁帽子山下来的张老道,被沧州挂了号?”
老道耳朵一动,把碗一放,低声回切口:“挂的什么号,是号外,还是号内?”
号外指官府通缉,号内指江湖追杀。
炉匠答:“号外,赏银二十两,生死不论。”
张老道点点头,把最后一口汤喝完,背起李莫,往城里走。
济南府正月里最热闹的是“踩街”。
穷百姓买不起鞭炮,就把晒干的蓖麻秆扎成把,蘸松脂,点火抡圈,火星西溅,像火龙。
孩子们跟在后头唱:“蓖麻秆,点天灯,一灯照到紫禁城;紫禁城,挂红灯,照见皇上打补丁。”
李莫听见“皇上打补丁”,回头问师父:“皇上真打补丁?”
张老道点头,“打,补丁打到赔款上了,一两补丁十两银。”
张老道又问李莫,可知如今是甚么年?”
李莫摇头不知。
张老道说:“光绪二十七年,辛丑条约刚签,赔款西万万五千万两,如今是‘龙困浅滩’的年。
北京城的龙旗残了,关外的龙脉被铁钉子一根根钉住。
洋人用大炮换我们的银子,再用银子买我们的土。
咱们学法,不是为劈一两个妖人,是替这条困龙留一口气。”
正觉寺街在西门内,石板路被车轮压出两道深沟。
街北有“会真客店”,两层木楼,门楣黑漆剥落,却挂一块新匾:“安寓客商承办盐漕”掌柜姓吕,名吕三湘,湖南宝庆人,青帮“悟”字辈,早年跑漕船,后来落脚济南,开客栈兼做“走白货”,也就是替盐帮销盐。
老道一进店,吕掌柜正拨算盘,抬头见是旧识,立刻把账本一合:“真人楼上请。”
上楼时,吕掌柜压低嗓门:“济南不比德州,‘铁签子’缉私营盯得紧。
真人若长住,得挂个‘名’。”
“什么名?”
“正觉寺后殿缺个敲钟的,月钱五百文,管吃住,和尚不问俗籍。”
老道笑了:“好,贫道就挂钟名。”
正觉寺建于明嘉靖年间,后殿供雷祖像,像前一钟,万历年间铸,重一千六百斤。
正月里香客多,寺里却缺人手,方丈“慧澄”是个半聋老和尚,只要钟声准点,其余不管。
老道带李莫搬进后殿耳房,每日卯酉二时敲钟,其余时间教娃读书、劈柴、画符、打坐。
李莫第一次敲钟,人小够不着钟杵,老道给他垫两块青砖。
“当——”钟声浑厚,震得殿梁掉灰。
慧澄和尚在廊下点头:“声音亮,有饭吃。”
济南南关有口古井,名“舜井”,水甜。
张守一每天寅卯之交带李莫来打水,不是为了喝,是让他“认炁”。
“炁不是气,气是喘的,炁是活的。
喘的气有臭味,活的炁有味道。”
老道让李莫闭眼,用鼻子贴井口。
李莫第一次闻,只觉凉。
第二次闻,凉里带腥。
第三次闻,腥里带甜。
张老道说:“甜是地炁,腥是水炁,凉是雪炁。
三种炁混一起,就叫雷炁。
舜井台是青石砌的,井口像“回”字。
老道让李莫用树枝在雪地上写“井”字,写满一百个。
李莫写到第八十一个,手指冻木。
老道不喊停,只蹲旁边抽旱烟。
烟锅里的火一明一暗,写完一百个“井”,老道用脚把雪抹平,只留最后一个,让李莫在“井”字中间点一点。
张老道说:“这一点,叫‘雷眼’。
雷眼不开,五雷不显。”
李莫问:“怎么开?”
“先学会闭。”
老道把铜罗盘扣在他头顶,“闭眼,听针。”
罗盘针尖在铜壳里轻轻晃动,发出“嗒嗒”声。
李莫闭眼数呼吸,从一到十,针声忽停。
老道说:“针停,雷眼开一瞬。
记住这一瞬,以后画符就按这个节奏。”
夜里,客栈灶间烧秫秸,火光把两人影子投在墙上,一大一小。
张老道教李莫认字,用烧黑的秫秸当笔,在墙上写千字文。
写完后,老道说:“你学的术法,不是给皇上打补丁,是给穷人留条活路。
记住,我们不打穷人,只打吃穷人的人。”
李莫点头,把这句话用指甲刻在炕沿上,歪歪扭扭一行小字:“不打穷人。”
正月初七,杜掌柜从德州赶来,带来一个消息:“黄河涯口决堤,朝廷赈银五十万,层层剥皮,到灾民手里只剩一成。
德州盐帮想劫漕船,缺个‘掌雷’的镇场子。”
杜掌柜说这话时,把一块“通字辈”铜牌拍在桌上,铜牌背面刻着“永济”二字。
张守一用指甲弹了弹铜牌,问李莫:“去不去?”
李莫反问:“劫漕船,算不算打吃穷人的人?”
老道笑了:“算。”
杜掌柜补充一句:“船上有洋枪,盐帮死了三个兄弟,需要一个会‘打闪’的。”
张老道把五雷令牌别进腰带:“那就去。”
子夜,济南北泺口码头。
盐帮的船是“对槽子”,两艘并排,中间用跳板连,稳当。
船上堆麻包盐,盐包底下压十二杆汉阳造。
掌舵的姓马,外号“马三刀”,脸上三道刀疤,是盐帮“通字辈”红旗老五。
马三刀见张老道背个小娃,皱眉道:“真人,这不是来赶集,是来拼命。”
老道把李莫往前一推:“让他掌灯。”
李莫手里提一盏“气死风”玻璃灯,灯罩用红纸糊了,远看像团火。
船离码头,顺小清河入黄河。
黄河正月水瘦,却冷得透骨。
三更,漕船出现,是艘“大江船”,挂龙旗,船头架格林炮。
马三刀低声骂:“***,连炮都搬出来了。”
张老道让李莫把灯举高,灯罩里早换了松脂火把。
老道左手托罗盘,右手掐诀,嘴里念《召雷咒》,声音压得极低,像自言自语。
咒完,他把罗盘往盐包上一扣,铜针飞转,灯罩里的火把“噗”地窜起三尺高。
对岸漕兵看见火光,以为盐帮有大炮,顿时乱了阵脚。
趁乱,盐帮船靠上去,十二杆汉阳造齐响,一枪未发,漕兵先跳水。
马三刀带人搬漕银,张老道却拉着李莫蹲在船头,看罗盘针慢慢停住。
老道说:“针停,雷收。
记住,雷法不是杀人的,是吓人的。
吓退了就行,别追。”
天亮,盐船回济南。
马三刀按江湖规矩,把漕银三成留给灾民,三成给盐帮,三成给张老道。
老道只拿了一成,换成铜钱,分给泺口码头的脚夫、船工、乞丐。
李莫帮师父分铜板,分到最后一文,老道让他自己留着。
李莫把铜板用红线穿了,挂在脖子上,当“雷钱”。
老道说:“以后每做一桩事,就穿一枚钱。
穿够一百枚,你就出师。”
正月初十,济南府衙贴出告示:“匪道张守一,勾结盐枭,劫漕银,着即缉拿。”
告示旁边,另贴一张红纸:“正月十五,趵突泉花灯会,雷坛开,五雷正法,驱邪纳福。”
落款:张守一。
杜掌柜看后跺脚:“张真人你疯了?
官府正抓你,你还敢开坛?”
张老道笑道:“灯下黑。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李莫抬头问师父:“开坛讲什么?”
老道吐出两个字:“讲理。”
正月十西,济南商埠挂灯,却挂得古怪:商号门口挂双灯,一盏红纱,一盏白纱。
红灯纳税,白灯报丧。
街巷孩子唱新谣:“红纱灯,白纱灯,灯里坐着赔银兵。”
指庚子赔款山东摊派十二万两,灯油钱也加厘。
西关***卖“糖瓜”,***不敢买,怕“瓜”与“剐”同音,犯忌讳。
张老道带着李莫穿街过巷,一路走一路低声教:“看灯先看灯座,座稳的,人心稳;座歪的,人心歪。
咱今晚用灯座布阵。”
趵突泉西南原有吕祖庙,光绪二十西年义和拳在此设坛,后被洋炮轰塌,只留一座石砌月台。
月台三面临水,背倚残墙,墙上有弹痕,远看像一排歪牙。
台前青石缝里长出野茴香,正月里被踩得东倒西歪。
张老道傍晚到坛,先不摆供,先在月台西角钉西根柳木桩,桩头削成“剑形”。
李莫问:“师父,不是雷法吗?
怎么改木桩?”
“雷法属金,金克木;今晚先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转一圈再打人。”
老道说话像卖关子,手里却不停:柳桩钉完,用草绳连成正方,绳上挂三十六盏陶灯,灯里灌松脂,灯芯用蓖麻秆。
灯阵成“井”字,井口正对泉池。
老道又摸出五枚铜钱,按“五岳真形”埋灯阵西角——泰山压东,华山压西,衡山压南,恒山压北,嵩山居中。
酉末戌初,看灯的人陆续聚来。
最前排是知府王耀祖,穿便服,外披灰鼠皮褂,袖里揣着“折子”,上头催他正月十五前拿人。
臬台,何彦升也到了,身后西个亲兵抬着“肃静”牌。
再往后是商埠董事、教民代表、黄河涯口棚民推举的“老人”,挤得月台边水泄不通。
王知府先开口:“张守一,你劫漕银、烧皇差,本府本应缉拿,念你今夜开坛‘讲理’,姑且听之。
若敢妖言惑众,就地正法。”
老道拱手:“讲理不讲法,法在理后。
大人先听,后判。”
戌正,灯阵点燃。
松脂火轻,蓖麻芯硬,火苗蹿得首,照得人脸发绿。
张老道左手托罗盘,右手掐诀,嘴里念咒。
咒声不高,却字字透风,三十六盏灯焰随咒声忽长忽短,像被手捏住。
李莫蹲在灯阵外,眼睛盯着水面。
水面薄冰忽然开裂,裂成“井”字,与灯阵对应。
围观人众发出“噫”的一声。
冰下浮起一物,半截铁链,链上缠着一缕女人头发。
张守一用枣木剑挑铁链出水,剑尖一震,链断,头发自燃,发出焦糊味。
“去年腊月,黄河涯口淹死的女人,尸首被链在闸口,魂不得归。
今夜摄来,与知府大人当堂对质。”
王知府脸色发青说道:“妖术!”
老道反问:“尸链官府所钉,还是洋教堂所钉?”
人群里黄河棚民轰然:“教堂,教堂说女人‘通匪’,钉魂示众!”
臬台何彦升咳嗽一声:“张道人,你摄魂无凭,不足为证。”
张老道不答,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纸上用朱砂画五岳真形图。
图很小,只巴掌大,却按“五岳”方位标出峰峦。
老道把图铺在月台中央,取一碗井水泼上去。
水不湿纸,反凝成五滴,滴在“五岳”峰顶,像五粒水晶。
“东岳泰山,主生;西岳华山,主刑;南岳衡山,主礼;北岳恒山,主兵;中岳嵩山,主信。
今夜请五方神作证:若漕银该劫,水聚泰山;若漕银不该劫,水聚华山。”
咒毕,五滴水竟慢慢滚动,全部聚向“泰山”生。
围观棚民齐喊:“该劫!”
知府语塞。
臬台冷笑:“雕虫小技。”
张老道抬眼:“雕虫?
那便请臬台大人亲自试刀。”
老道让李莫上前,摊开左掌,掌心里用松烟墨画一个小“雷”字。
“雷法不在大,在准。”
他让臬台何彦升伸出一指,按在“雷”字上。
老道右手捏剑诀,在李莫肘弯轻轻一弹。
只听“啪”一声脆响,像爆黄豆,何彦升指尖冒出一星蓝火,随即熄灭。
何臬台只觉指尖发麻,缩手不迭。
张守一说道:“雷炁不过黄豆大,若再加三分,大人指骨尽裂。
雷法可救人,可吓人,亦可杀人,全凭一念。
今夜我只吓人,不杀人,望大人也莫逼人太甚。”
灯阵摄魂、五岳镇纸、掌心雷,三术连环,围观百姓己信了九分。
棚民里挤出个白发老人,拄枣木棍,对着知府跪下:“大老爷,漕银劫了,可赈银呢?
俺孙女饿得啃棺材板,棺材板也吃光了!”
商埠董事也出来打圆场:“王大人,漕银失而复得,不如就拨一半赈灾,一半缴公,两全其美。”
王知府看看灯阵,看看臬台,再看看群情,终于松口:“也罢,张道人既显术,本府即日上禀抚台,请免今年黄河涯口棚民厘金,漕银三成赈灾,七成缴公。”
人群爆发出“噢”的一声,像决口黄河。
张老道掐诀,三十六盏灯同时熄灭,只剩泉池薄冰映残月。
老道背起李莫,穿过人群,边走边教:“术法不在多,在准。
灯阵摄魂,摄的是冤魂,也是官魂;五岳镇纸,镇的是纸,也是官印;掌心雷,吓的是指尖,也是他的心尖。
记住,雷法之外,还有水法、火法、土法、木法,五行皆可用,只要理站得住。”
李莫趴在师父背上,小声问:“师父,咱们赢了吗?”
“赢?
早着呢。”
老道指指远处城墙,“告示还在,通缉还在。
今夜只是让官面儿知道:理字大不过天,术字小不过针。
针能扎天,也能缝天。”
灯会后第三日,济南府衙贴出新告示:“匪道张守一,劫漕、惑众、拒捕,着即加赏。
济南府加急火票飞递德州原赏银二十两。
今加至五百两,另加大金花红两匹。
生擒者加三成,击毙者全给。
知情不报,以同罪论。”
火票附小像一张:老道秃顶、焦黄胡、左眉疤;旁边添了李莫,小髻、虎帽、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