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掀开泛着霉味的被子时,后颈还沾着昨夜枕头上的冷汗——那阵齿轮声在梦里又响了,和胸口的黑印一起灼烧着他的皮肤。
"陆昭!
周烈!
"赵铭志的公鸭嗓裹着寒气撞进窗户,"靶场***,三分钟内不到,加练五公里!
"周烈揉着眼睛从通铺翻下来,军靴扣带都系错了:"这老东西疯了?
平时五点半才吹号......"话没说完就被陆昭拽着往外跑——他知道赵铭志的规矩,迟到一秒都能罚到尿血。
靶场的铁丝网结着霜,二十个新兵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
赵铭志叼着烟站在排头,三角眼在军帽檐下眯成两道缝:"今天加练三项——负重越野、障碍跑、实弹速射。
成绩最后两名,晚上去猪圈清理粪坑。
"他的目光扫过陆昭,烟蒂在指间明灭,"尤其是某些靠运气混日子的,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第几项。
"负重越野的沙袋足有西十斤。
陆昭咬着牙往前冲时,能听见周烈在身后粗重的喘息。
这小子昨天替他扛了半宿岗,现在膝盖还肿着——上回巡逻遇袭时,是周烈替他挡了颗流弹。
"周烈!
"陆昭回头喊了一声,伸手要接他的沙袋。
周烈却红着眼摇头,额角的汗珠子砸在结霜的泥地上:"老子...老子能行!
"但跑到第三圈时,周烈的脚步明显乱了。
他踉跄着撞在土坡上,沙袋带勒得肩膀发紫,膝盖重重磕在碎石堆里。
陆昭扑过去时,看见血正从他裤管渗出来,在雪地上洇开一朵暗花。
"废物!
"赵铭志的骂声炸响,"就这副熊样还想上战场?
老子当年当列兵时,负重八十斤跑十公里眼睛都不眨!
"新兵们的呼吸声突然静了一瞬。
有人偷偷攥紧了拳头——上回李三牛崴脚,赵副团长说"战场不相信眼泪";前天王二虎发烧,他骂"装病的孬种"。
可周烈的伤明明是替陆昭挡子弹留下的,这谁都知道。
"都看什么?
继续跑!
"赵铭志踹了踹最近的新兵,目光扫过人群时,停在最后排的李峰身上。
那老兵痞正嚼着草茎,冲新兵们挤眉弄眼:"瞧见没?
那陆昭就是个扫把星,跟他组队准没好果子吃。
上回巡逻要不是他瞎改路线,能引那么多子弹?
周烈这伤啊......"议论声像火星子似的窜起来。
打饭时,陆昭的饭盆刚搁在长凳上,左右的新兵就端着碗挪开了;擦枪时,平时总找他借油布的小顺子低头摆弄着枪管,半句招呼都不打。
陆昭蹲在靶场角落擦步枪,手指在准星上抹了又抹。
红布从衣袋里滑出来,"陆"字被磨得发毛。
他想起七岁那年在军营后院捡煤渣,老伙夫张叔说"小陆子,你爹是英雄";想起十三岁替人顶罚跑圈,班长扔给他半块烤红薯:"你跟别的野孩子不一样"。
可现在这些人看他的眼神,像看块粘了泥的破布。
"全体***!
"赵铭志的军靴碾着碎石走过来,皮鞭在掌心抽得噼啪响:"有人反映,上周巡逻任务中,列兵陆昭擅自更改既定路线,导致队伍暴露,险些酿成大错。
"他甩着皮鞭指向陆昭,"我宣布,即日起,陆昭调离一线战斗班,去后勤喂猪。
""报告!
"陆昭的声音像块冷铁。
他站起来时,后颈的骨节发出轻响,"上周三凌晨,原定路线经过3号山谷。
我在出发前发现,谷口的野狗全不见了,灌木丛有新鲜的踩压痕迹。
"他掀起周烈的裤管,膝盖上狰狞的弹痕还泛着红,"如果按原路线走,我们会踩中埋在路中间的反步兵雷——周烈的伤,是替我挡了从左侧山包射来的流弹。
"新兵们的呼吸声突然重了。
小顺子猛地抬头:"那天我也听见左边有动静!
"王二虎挠了挠头:"我看见灌木丛里有反光,像枪管......"赵铭志的三角眼瞪得溜圆,皮鞭"啪"地抽在陆昭脚边:"你敢质疑上级的部署?
""不敢。
"陆昭弯腰捡起皮鞭,鞭梢还沾着周烈的血,"但我敢用命担保,我的判断救了班里九个人的命。
"空气像被抽干了。
不知谁先鼓起了掌,接着是小顺子,王二虎,连平时最沉默的老钱都红着眼眶拍起手来。
赵铭志的脸涨成猪肝色,他猛地夺过皮鞭,甩得噼啪响:"解散!
全体加练三公里!
"夜色漫进营区时,陆昭蹲在团部窗外的老槐树下。
赵铭志的声音从半开的窗户里漏出来:"......那小子最近太扎眼,得想办法压下去。
""当年幽冥战役的事,上边交代过不许碰。
"另一个声音压低了,"那红布......"陆昭的手指掐进树皮里。
"幽冥战役"——这西个字像把刀,戳破了他二十年来的混沌。
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红布,父亲模糊的姓名,胸口发烫的黑印......所有碎片突然开始转动,像被某种力量重新排列。
"陆昭!
"周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手里攥着个搪瓷缸,里面飘着油花:"张叔偷偷给留的红烧肉,说你肯定没吃饱。
"他蹲下来,膝盖碰得"咔"一声,却笑得像个傻子,"他们爱说啥说啥,我周烈这条命是你捡的。
下回上战场,老子给你扛弹药箱。
"陆昭接过搪瓷缸,热气糊住了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军营的风没那么冷。
熄灯号响过三遍时,陆昭躺在通铺上。
月光透过窗户,在胸口的黑印上镀了层银。
他闭起眼,耳边又响起那阵齿轮声——和边境战场濒死时一样,和昨夜梦里一样。
"再试一次。
"他对着黑暗说。
齿轮声突然急了,像有无数钢针在往脑子里扎。
眼前闪过一片血雾,是边境的焦土,是敌军的钢盔,是自己倒在泥地里时,胸口的黑印突然泛起的幽光......"咔嗒——"陆昭猛地睁眼,额头全是冷汗。
他摸向胸口,黑印比往日更烫了。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营区陷入彻底的黑暗。
有些事,该浮出水面了。
陆昭的手指在胸口黑印上轻轻一按,烫意顺着指腹窜进血脉。
他咬着牙闭紧眼,喉咙里溢出半声闷哼——这是他第二次主动触碰那阵齿轮声。
昨夜第一次回溯时,他只来得及抓住几缕破碎的战场记忆;此刻他攥紧铺板,像要把整个人钉进床板里,非得把那团血雾里的真相抠出来不可。
齿轮声在脑仁里炸成碎铁。
陆昭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后颈的皮肤跟着发烫,仿佛有根烧红的铁丝正顺着脊椎往上钻。
眼前的黑暗被撕开一道裂缝,焦土、弹坑、染血的军旗争先恐后涌进来——是边境战场,是他濒死时的最后记忆。
他看见自己倒在泥水里,喉间腥甜,视野里晃动着敌军钢盔的冷光。
可这一次,画面突然慢了下来。
他看见那个端着步枪冲过来的敌兵肩章上,绣着条盘成环状的黑蛇,蛇嘴里衔着枚断剑;他看见自己胸口的黑印正泛着幽蓝光芒,像块活过来的瘀青,正沿着锁骨往脖颈攀爬;他还听见,在炮弹轰鸣的间隙,有个沙哑的女声混在血雾里:“……幽冥印记启动,目标确认。”
“咔——”陆昭猛地呛咳起来,冷汗浸透了背心。
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连抬起来擦脸的力气都没有。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胸口的黑印比昨夜大了一圈,边缘泛着暗红,像团正在燃烧的阴影。
他摸向颈侧,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淡青的印记,形状竟与方才敌兵肩章上的黑蛇有几分相似。
“这鬼东西……”他哑着嗓子呢喃,喉结动了动。
床板另一头传来周烈均匀的鼾声,新兵们的呼吸声像片起伏的海。
可陆昭却听见了——极轻的脚步声,混在夜风里,正沿着走廊往这边挪。
不是巡逻兵的重靴声。
巡逻队的皮靴踏在青石板上会发出“咔嗒”的脆响,而这脚步更沉,更慢,像块浸了水的布在地上拖。
陆昭的背绷成张弓,他假装翻身朝向墙壁,眼角余光却扫向门口。
阴影在门框上晃了晃。
有人停在门外,隔着层薄木板,陆昭甚至能听见对方调整呼吸的声音。
是赵铭志?
不可能,那老东西的军靴钉着铁掌,走路带风;是李峰?
那老兵痞总爱叼着草茎,脚步里带着股吊儿郎当的懒劲。
可这脚步声……“咚。”
极轻的叩门声。
陆昭的手指悄悄摸向枕头下的刺刀——那是周烈从废弃仓库捡来送他的,刀鞘磨得发亮。
他正要翻身,门外却传来个压低的女声:“列兵陆昭,情报司苏璃。”
空气在瞬间凝固。
陆昭的瞳孔缩了缩。
苏璃——他听过这个名字。
三天前在战地医院,他替周烈送伤药时,见过个穿白大褂的护士,眉眼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当时她正低头整理病历,钢笔尖在“陆昭”两个字上顿了顿,抬头时恰好与他对视。
“开门。”
那声音又低了些,“或者我现在喊醒全连,说你私藏违禁品。”
陆昭咬了咬牙。
他翻身下床,军靴落地时故意发出声响,同时把刺刀塞回枕头下。
门闩拉开的瞬间,冷风裹着股消毒水味灌进来。
月光里站着个穿灰布外套的女人,发尾沾着霜花,左腕内侧有道淡粉色的疤痕,像道没愈合的刀伤。
“跟我来。”
苏璃没等他说话,转身就走。
她的背影在夜色里缩成个模糊的点,陆昭却注意到她走路时右肩略沉——那是长期背枪的人才有的习惯。
“等等。”
陆昭伸手拦住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苏璃侧过脸,眼尾被月光勾出道冷硬的线:“赵副团长的值班日志里写着,今天加练后,陆昭被安排在3号通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领口露出的黑印,“再说了……”走廊尽头突然传来巡夜兵的吆喝。
苏璃的手猛地扣住陆昭手腕,拽着他闪进旁边的工具房。
霉味混着机油味扑面而来,陆昭撞在堆成山的弹药箱上,听见苏璃在耳边低语:“你以为赵铭志为什么针对你?
上回巡逻改路线的事,根本不是新兵能察觉的。”
巡夜灯的白光从窗户漏进来,照见苏璃眼底的暗涌:“有人在盯着你,陆昭。
从你胸口的黑印开始发烫那天起。”
陆昭的心跳得厉害。
他想起昨夜在团部窗外听见的“幽冥战役”,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红布,想起边境战场那声“幽冥印记启动”——所有线索在脑子里拧成根绳,勒得他太阳穴生疼。
“你到底是谁?”
苏璃松开手,退后两步。
她从口袋里摸出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军装的男人,肩章上的星徽闪着光,胸口别着枚蛇衔断剑的徽章。
“我父亲。”
她说,“二十年前死在幽冥战役,被说成临阵脱逃的懦夫。”
照片边缘卷了毛边,显然被反复摩挲过。
陆昭的手指刚要碰,苏璃却迅速收了回去:“明天清晨六点,37团会接到补给运输任务。”
她转身拉开门,冷风灌进来,把她的话撕成碎片,“跟车去边境线……有些真相,藏在运货单的数字里。”
门“砰”地关上。
陆昭站在黑暗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巡夜兵的脚步声。
他摸向胸口的黑印,此刻它不再发烫,反而凉得刺骨,像块浸了冰水的铁。
窗外,启明星正从东边爬起来。
营区的军号声还没响,但陆昭知道——这个夜晚,注定要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结出颗带刺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