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晏说书人

第1章 今天这回目，叫我快没命了

清晨的醉仙楼，茶香混着油腥味在梁上打转。

天光刚透，楼下已坐满了听书的茶客——贩夫走卒、闲汉老卒、衣衫破旧却精神抖擞。

他们等的不是茶，是那个总能把死人说活、把朝廷秘闻讲成市井奇谭的说书人。

木梯吱呀一响，陈浮游蹬着一双露脚趾的布鞋晃了出来。

他一身青布长衫洗得发白，领口歪斜，三颗扣子错位两颗，手里摇着把裂了缝的折扇，像举着一面残破战旗。

他踩上那张瘸腿的破木凳，咧嘴一笑，豁牙在晨光里闪了一下：“列位看官！今儿这回目——《血染金銮道》！”

台下顿时静了一瞬，随即哄笑四起。

“又来劲的了！”

“这厮胆子比驴还大，昨儿才说兵部尚书私通北狄，今天又要掀谁的棺材板？”

陈浮游不恼，反而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扇子一合，“啪”地敲在案上：“三日前深夜，大理寺少卿李承业，暴毙于宫墙外金銮道！头枕御阶，手攥半块玉佩，临死前嘶吼三个字——‘她不是……’”

他故意拖长尾音，眼珠一转，压低嗓门：“据说那玉佩上刻着一个字——‘苏’。”

话音未落，角落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众人回头，只见拄拐的老兵老金头猛地抖了一下拐杖，脸色铁青，嘴唇微颤，却一句话没说，只缓缓垂下了头。

楼上雅间，帘幕轻动。

一只素手悄然缩回窗后，指节泛白。

苏晚晴坐在暗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几乎麻木。

她认得那枚玉佩——那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三年前便莫名失踪，连父亲都查无下落。

可这满嘴跑火车的说书人，怎会知晓？

又怎敢当众点名？

她凝视台上那张嬉皮笑脸的脸，心中惊涛翻涌：“此人……绝非寻常市井之徒。”

与此同时，京城西市，金玉坊内檀香袅袅。

柳如烟斜倚贵妃榻，丹蔻轻拨算盘，珠声清脆如雨。

账本摊开，银钱流水密密麻麻，皆是见不得光的生意。

一名黑衣仆从悄然入内，低声禀报：“夫人，醉仙楼那说书的，把大理寺命案讲得活灵活现，连刑部都没公布的细节都说中了——尤其是那半块玉佩，和死前遗言。”

柳如烟嘴角微扬，笑意未达眼底。

她指甲在桌面轻轻一叩，声音慵懒却锋利：“有意思。去查查他最近跟谁喝过酒、听过故事。能撬开嘴的，未必是刀，也可能是钱。”

她眸光一闪，仿佛已看见一张无形的情报网正缓缓收拢。

而此刻，陈浮游浑然不知自己已踏入一张由权势、秘密与杀机织就的大网。

他正沉浸在“成功表演”的余韵中，眉飞色舞地收着赏钱——几个铜板、一块碎银、还有小桃偷偷塞来的半个肉包子。

他一边数钱一边嘀咕：“这才叫本事，不用一刀一枪，就能让满城风雨。”

可他知道，这不是巧合。

那夜他在桥头酒肆听一个醉醺醺的狱卒吹牛，说什么“大理寺封了卷宗，但尸首不对劲”。

他顺口套了几句，再结合近日街头巷尾的流言，拼出个七分真三分假的故事。

他知道“苏”字玉佩的存在，是因为三个月前，他曾替人写休书，见过吏部侍郎府一位老管事偷偷典当过类似物件——而那人，正是苏晚晴乳母的亲兄。

信息，从来不是凭空而来。

而是从千万句闲谈、眼神、动作中筛出来的真相碎屑。

他没有武功，不懂权术，但他懂人。

他知道百姓爱听血腥秘闻，官员怕被戳中软肋，女人在意过往伤疤。

所以他添一句“她不是”，既吊足胃口，又埋下疑云——只要有人信，就有风起；只要风起，他就能借势而上。

可他也知道，话说得太真，命就没了。

下台时，小桃递来热茶，担忧道：“陈大哥，你今天说得太狠了，万一……”

“万一？”陈浮游咧嘴一笑，把包子掰成两半，塞一半给她，“这世道，死人不会告状，活人最爱传谣。我不过是个说书的，谁会认真？”

他嘴上轻松，心底却早已拉起警铃。

日头渐高，醉仙楼散场，人群如潮退去。

陈浮游揣着赏钱，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走出大门，春风拂面，鸟鸣清脆。

他刚转过街角，脚步忽顿。

巷口阴影深处，一道黑影静静伫立。

斗篷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寒星般冷，深潭般静。

风停了。夜幕如墨，倾泻而下。

醉仙楼的灯笼一盏盏熄了，油锅声渐歇，人影散尽。

陈浮游揣着沉甸甸的赏钱，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踱出大门。

那调子是他自编的，词儿不着调，什么“龙椅底下埋枯骨，御膳房里炖人头”，唱得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

春风拂面，雨意未至，他眯起眼，觉得今晚的月亮格外像一枚刚出炉的铜板——圆、亮、能花。

可就在他转过街角，踏入窄巷的一瞬，风停了。

不是错觉。

是整条巷子的空气都凝住了，仿佛连檐角滴落的残水也悬在半空。

他脚步微顿，喉咙里的小调戛然而止。

斗篷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寒星般冷，深潭般静。

那目光不带情绪，却像一把冰锥，直直钉进他的皮肉，刺向脊椎深处。

陈浮游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跌进井里。

但他没退，反而咧嘴一笑，袖中手指悄然掐住掌心，借痛感稳住呼吸：“这位姐姐，深更半夜站这儿赏月？这巷子可不大吉利，上个月才吊死个贪官。”

黑影不动，声音如刃：“你从何处得知，死者左手有旧疤？”

空气骤然收紧。

陈浮游脑中电光火石一闪——糟了。

那疤……他在说书时根本没提！

《血染金銮道》里，他只说了玉佩、遗言、“她不是”三个字，至于左手疤痕？

那是他昨夜酒后与老金头拼桌时，听那瞎眼老兵喃喃自语的一句：“……刀口在左掌根，老伤，不像新划的。”他当时正嚼着花生米，随口记下，压根没打算用。

可现在，这双眼睛的主人，竟笃定他知道？

他笑了，笑得比刚才还灿烂：“姐姐问得好！可您怎么知道我提过这疤？”

黑影一怔。

那一瞬，陈浮游清楚地看到，那双寒星般的眼瞳微微收缩，似是被反问击中破绽。

来人显然没料到，一个市井说书人，不仅不怕，竟敢反过来试探她。

沉默只持续了一息。

“闭嘴。”女人声音更冷，带着杀意，“否则，杀你灭口。”

话音未落，黑影已退入黑暗，如烟消散，不留痕迹。

陈浮游站在原地，笑容一点点敛去。

雨水终于落下，先是几滴，随即倾盆而下，浇得他浑身透湿。

他缓缓抬手，摸了摸后颈——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极细的划痕，渗出血丝。

若他方才退了一步，或颤抖了一下，这一刀，或许就割断了他的喉咙。

“玄鸟卫……”他低声呢喃，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

这不是刑部爪牙，也不是江湖杀手。

这是只效忠皇室的影子，是专为清理“不该知道的人”而存在的利刃。

他忽然笑出声，笑声混在雨里，荒唐又凄凉。

“我他妈只是想多赚几个铜板买酒喝啊……”

次日清晨，天未亮，全城戒严。

马蹄声踏碎晨雾，铁甲铿锵，官兵挨户搜查。

街巷贴满黄纸告示，朱笔圈名，赫然写着：

“捉拿妖言惑众之徒陈浮游，煽动民变，泄露宫禁秘事，罪不容赦。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

茶馆闭门，百姓噤声，连平日最爱嚼舌根的老妪都缩在屋内，死死捂住嘴巴。

而在城东废弃的土地庙里，陈浮游蜷缩在神像背后，浑身湿透，发梢滴水，怀里紧攥着一张烧剩半边的纸片。

那是在昨夜暴雨中，他恍惚看见一只素手从墙缝递来，随即消失无踪。

纸上残留的墨迹勾勒出一条曲折路线——宫墙暗门、巡夜间隙、水道出口……分明是一张宫禁潜行图，而且边缘焦黑，显然是从某份机密文档上撕下焚烧后抢出来的。

谁给的？为何救他？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张纸，比命还烫手。

外头雷声滚滚，火把光影在庙外来回扫动，巡逻的官兵低声交谈：“上头说，那说书的连大理寺都没公布的验尸记录都知道——死者左手掌根确有一道陈年刀疤，与二十年前北疆战俘案有关……这哪是说书？这是通鬼神！”

陈浮游听着，脸色渐渐发白。

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不过是把两天前在桥头茶馆听老金头嘟囔的“血溅宫门”，和酒肆赌徒吹牛的“玉佩带‘苏’字”，再加一句狱卒醉话拼凑成段子，竟阴差阳错，撞破了一桩足以动摇朝局的隐秘！

那枚“苏”字玉佩，牵连吏部侍郎府；那句“她不是”，指向某个被掩埋的身份；而那道旧疤……竟与二十年前的北疆旧案有关？

这些碎片本毫无关联，却被他用一张嘴串成故事，讲给了全城人听。

而现在，有人怕了。

怕他继续说下去。

怕他还没说出全部。

雷声炸响，照亮他湿漉漉的脸。

忽然，他咧嘴笑了，牙齿在闪电中泛白，像狼。

“既然他们认定我会讲故事……”他低声自语，指尖摩挲着那半张烧焦的图纸，“那我就讲个让他们不敢杀我的故事。”

他眼中锋芒一闪，低语如咒：

“就怕你们听完，反倒更怕我闭嘴。”

雨势未歇，一道瘦小身影冒雨翻过庙墙，浑身泥泞，正是小桃。

她扑到他面前，喘着气：“陈大哥！昨夜大理寺封了卷宗……但……但验尸记录是真的！李少卿左手……真有刀疤！你……你怎么会……”

陈浮游没答，只是静静看着她，然后将那半张图纸缓缓折起，塞进贴身衣袋。

他站起身，拍了拍湿透的衣衫，望向远处醉仙楼的方向。

“小桃，帮我个忙。”他声音轻得像梦呓，“去西市金玉坊，找柳老板娘，就说……‘桥头的老金头，记得三年前那场火’。”

小桃愣住：“可你现在不能回去！官兵在搜——”

“所以我不能光明正大地回。”他笑了笑，眼神却锐利如刀，“但我得拿回一样东西。”

他低头，指尖抚过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却仿佛曾挂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藏在醉仙楼后巷泔水桶底的那个‘百宝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