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部分:迷雾初现
Chapter1:异常的战利品
夕阳将孟菲斯王宫前的白色石阶染成了熔金之色。旌旗在灼热的风中猎猎作响,镶嵌其上的荷鲁斯之眼威严地俯视着众生。
空气中弥漫着没药与莲花的馥郁香气,混合着尘土、汗水与胜利的味道。
法老拉美西斯二世,上下埃及的统治者,太阳神阿蒙-拉的化身,正端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中。
他年轻,面容如雕塑般棱角分明,古铜色的皮肤下蕴含着的力量仿佛躁动的尼罗河。黄金与青金石制成的“帕塞克”头饰压在他浓密的黑发上,象征着他刚刚征服了又一片土地,将赫梯人的气焰再次打压下去。
他的眼神锐利而疲惫,扫视着下方匍匐的臣民和绵延至远方的战利品。
今天是呈献贡品与战俘的日子。
队列缓慢前行。努比亚的黄金、黎巴嫩的雪松油、迦南的精致陶器、以及一列列被绳索捆绑、面露恐惧或麻木的俘虏。
大臣们高声唱诵着礼单,声音洪亮却缺乏生气,如同重复了千百次的仪式。
拉美西斯——亲近之人或许可称他一声“拉”——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王座的扶手。胜利带来的短暂亢奋已然消退,留下的是一种深嵌入骨的疲惫与…空虚。
这些金光闪闪的物件,这些颤抖的奴隶,不过是权力的又一个注脚,司空见惯,乏善可陈。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又一队被押上前的战俘。这些人来自一个靠近沙漠边缘的小部落,反抗了,然后被碾碎了。
他们衣衫褴褛,满身尘土,眼中只剩下对命运的恐惧。
然而,就在这一片灰败与绝望之中,一抹异样攫住了他的视线。
在那队战俘的末尾,站着一个少年。
他同样满身沙尘,破旧的亚麻布勉强蔽体,黑发凌乱地贴在额前。但与其他蜷缩着的俘虏不同,他站得异常笔直。
不是挑衅,而是一种…奇异的沉静。他微微抬着头,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望向远处金字塔尖在夕阳中勾勒出的剪影。
那双眼睛,是拉美西斯从未见过的清澈,像是沙漠深处最珍贵的绿洲之水,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卑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眼前这象征至高权力的场面,于他而言不过是沙海中的一粒尘埃。
拉美西斯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他胸前贴肉佩戴的一枚圣甲虫护身符,毫无征兆地轻微发热起来。这护身符由一块罕见的黑曜石雕刻而成,是已故先王赠予他的礼物,据说能感应邪祟与不凡。
多年来它一直冰冷沉寂,此刻却传来一丝微弱但清晰的暖意,如同沉睡已久的心脏轻轻搏动了一次。
拉的心头莫名一悸。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不是欲望,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强烈的、近乎宿命般的“注意”。
这个少年,他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队列即将走过,负责押送的士兵粗鲁地推了那少年一把。少年踉跄一步,视线收回,不经意间与王座上的法老对上了一瞬。
那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停下。”拉美西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整个场面凝固了。大臣的唱诵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法老,又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那个不起眼的少年俘虏。
宫廷大祭司维西尔哈埃蒙微微蹙眉,上前一步,低声询问:“陛下?”
拉美西斯没有看他,只是抬起手,用黄金权杖的末端指向那个少年:“他。带过来。”
一阵细微的骚动在臣子间蔓延。选择一个战俘,尤其是这样一个看起来瘦弱不堪的少年作为近身仆役,是极不寻常的。
近身仆役需要的是绝对的忠诚、可靠的背景和驯顺的性情,而非一个来历不明、眼神古怪的异族战俘。
哈埃蒙祭司再次开口,声音带着谨慎的劝诫:“陛下,此等卑贱之人,恐污了您的圣所。库施总督进献了十名受过训练的努比亚少年,个个身家清白,体魄强健,不如……”
“我说,带他过来。”拉美西斯重复道,声音沉静,却带着金字塔般沉重的压力。他胸口的护身符温度似乎又升高了一点点。
无人再敢多言。士兵连忙将那个少年带出队列,押到王座阶下。
少年被迫跪下,但他低垂的头颅和挺直的脊背依然透着那股奇异的违和感。
拉美西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离得近了,更能看清他那双眼睛,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人心。法老心中那莫名的悸动愈发清晰。
“抬起头来。”
少年依言抬头,目光再次与法老相遇。没有闪躲,没有谄媚,只有一片沉静的深邃。
“你来自何处?”
少年沉默了片刻,声音清冽,像泉水滴落在石头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属于任何已知部落的口音:“来自沙漠的另一边,陛下。”回答得模糊而避重就轻。
拉美西斯没有追问。他的直觉,以及胸口的温热,都在告诉他,这个少年绝非凡品。
或许是不祥之物,或许是…某种契机。在无尽的权力与重复的岁月中,这突如其来的“异常”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他久违的好奇心。
“从今日起,你就在我宫内侍奉。”法老做出了决定,声音传遍寂静的广场,“名字?”
“……凯,陛下。”少年回答。
“凯。”拉美西斯重复了一遍这个简单的音节,仿佛要将其烙印下来,“带他下去,净身,换衣。交由内宫总管安排。”
命令已下,不容置疑。哈埃蒙祭司的脸色不太好看,但终究只是深深低下头。其余大臣们也交换着困惑又不安的眼神。
士兵领着名为凯的少年退下。少年在离开前,最后望了一眼王座上的法老,那眼神依旧复杂难辨,然后安静地转身,消失在宏伟宫殿的阴影里。
拉美西斯重新靠回王座,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枚已然恢复冰冷的圣甲虫护身符。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的余晖为他镀上一层暗金色的光晕。盛大的献礼仪式继续,珍宝依旧璀璨,俘虏依旧匍匐,但法老的心神,却已被那抹来自沙漠的、异常沉静的影子所占据。
为什么是他?
这个问题,如同尼罗河上升起的薄雾,悄然弥漫在法老的心头。
凯被安置在法老内宫仆役房的一个角落。这里远比战俘营舒适,光滑的石壁,洁净的亚麻地铺,甚至有一扇小窗能望见一角星空。然而,凯对环境的提升表现出惊人的淡漠。
他安静地接受净身,换上统一的白色奴仆短裙,学习宫廷礼仪,动作流畅而精准,仿佛只是换了一个场景进行某种必要的扮演。
他的异常,在日复一日的细微处悄然显现。
法老的私人书房是一座知识的圣殿。空气中弥漫着纸莎草卷的陈香、油墨、以及打蜡木器的气息。
高耸的书架上塞满了各式卷轴,涉及天文、地理、历史、宗教、战争。这里通常是拉美西斯处理完政务后,寻求片刻宁静的地方。
凯被分配的工作之一,便是在午后负责书房的清扫与整理。这是一项需要极度细心和安静的职责。
拉美西斯很快发现,这个名为凯的少年,似乎将“安静”做到了极致。
他移动时像猫一样悄无声息,擦拭书架、整理散落的卷轴时,动作效率高得惊人,仿佛他天生就知道每样东西该如何归位。
更让拉美西斯留意的是,凯对满室的奢华装饰——象牙镶嵌的家具、黄金灯台、精美的壁画——视若无睹。
他的目光偶尔会长时间地停留在那些摊开的、绘有星图或古老文字的莎草纸上,眼神专注,像是在阅读,而非一个不识字的奴隶该有的茫然。
第一次让拉美西斯感到惊异的“巧合”发生在一个慵懒的午后。
阳光透过高窗,在磨石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拉美西斯刚结束与将军们的会议,带着一丝疲惫和烦躁步入书房。
他正想找那卷最近在研究的、关于尼罗河往年汛期记录的卷轴,却一时想不起具体放在了哪一区。
他还没开口,甚至目光还未开始搜寻,刚刚整理完一个书架、正垂首立于一旁的凯,却无声地走向一个偏远的书架,踮起脚,精准地从一堆看起来毫无差别的卷轴中抽出了一卷,然后安静地走到法老面前,双手奉上。
拉美西斯低头一看,正是他需要的那卷。
他接过卷轴,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凯:“你识字?”
凯垂着眼帘,声音平稳无波:“不识字,陛下。只是记得您昨日翻阅过它,放回时,它被放在了那个位置。”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理,但拉美西斯心中的疑窦并未消散。
昨日他翻阅后并未特意注意放回的位置,那个书架很高,卷轴众多,一个“不识字”的奴隶,仅凭一眼就能记住并准确找出?
他没有追问,只是挥了挥手让凯继续工作。但从此,他投注在凯身上的观察目光,多了起来。
类似的“巧合”接二连三地发生。
有时是拉美西斯觉得口渴,刚瞥向水壶,一杯温度恰好的清水已经由凯无声地递到他的手边。
有时是傍晚天色渐暗,他刚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凯已经适时地点亮了他身旁最近的那盏油灯。
甚至有一次,拉美西斯正在批阅一份关于边境税收的冗长报告,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烦闷,下意识地用手指按了按眉心,凯便从书架上取下一卷轻薄的、带有插图的异国风情志,放在了他手边不远处的桌角——那正是拉美西斯此刻潜意识里想要换换心情的东西。
这一切都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一个极度细心、善于察言观色的仆役的本分。但拉美西斯深知,即便是他身边最得力的老仆,也绝无可能将这种“预判”做到如此不着痕迹、恰到好处的地步。
凯的存在,像一滴融入油中的水,看似无形,却微妙地改变了书房的氛围。
拉美西斯发现自己在那里的时间变长了。并非因为凯有多健谈——他几乎从不主动说话,存在感低得像一个影子——而是因为一种奇异的平静。在那间书房里,政务的繁杂、战争的喧嚣、宫廷的算计似乎都被隔绝在外。只有书卷的沙沙声,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那个安静移动的身影。
一种拉美西斯许久未曾体验过的、真正的宁静。
偶尔,极其偶尔地,拉美西斯会打破这种沉默。
一个夜晚,他站在露台边,望着窗外撒满钻石般星辰的苍穹。凯正在不远处擦拭一个天文仪器。
“你知道猎户座腰带三星的名字吗?”拉美西斯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他指向窗外明亮的星群。
凯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望向星空。他的侧脸在星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清晰,眼神中有某种熟悉的光芒一闪而过。
“在…我的故乡,”凯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星辰,“它们被称为‘穿越冥河之舟的三位舵手’。”他没有说出埃及人常用的名字。
拉美西斯微微挑眉:“舵手?有趣的称呼。他们引领亡魂?”
“不完全是,陛下。”凯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星空,“他们更倾向于…平衡。确保舟楫不至沉没,亦不至迷失方向,无论是对生者,还是死者。”
这番解释超越了普通奴隶乃至一般祭司的认知范畴,带着一种古老的、哲学般的意味。拉美西斯没有评论,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又一次,尼罗河汛期将至,拉美西斯在查阅水利图卷时,似是自言自语般低语:“今年的河水,不知会带来丰饶还是灾祸。”
正在更换灯油的凯,头也未抬,接口道:“河水会比去年高一只秃鹰起飞的高度。它会冲刷掉东岸的旧淤,但不会淹没西岸的新渠。”
拉美西斯猛地抬头看向他。如此具体而肯定的预测,连最高明的祭司也不敢轻易断言。
凯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低下头,恢复恭顺的姿态:“…是小的胡言乱语,陛下。小的只是…小时候在河边长大,听老人说过一些看天象的土办法。”
拉美西斯没有斥责,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胡言乱语?他更愿意相信那是某种被刻意隐藏的智慧。
少年清冽的嗓音和话语中那份莫名的笃定,奇异地抚平了他因汛期将至而产生的些许焦虑。
他不再追问。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开始在这间书房里滋生。拉美西斯享受着这份由凯带来的、弥漫着神秘感的宁静,而凯则谨慎地维持着他“沉默寡言但异常得力”的奴仆面具。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早已开始涌动。拉美西斯胸口的圣甲虫护身符再未发热,但他心中的好奇与探究欲,却与日俱增。这
个名叫凯的少年,像一本用陌生文字写就的古老书卷,吸引着他去翻阅,去 decipher解读。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战利品或奴仆,他成了一个谜。
而法老拉美西斯,已经开始不自觉地,试图去寻找解开这个谜题的钥匙。他并不知道,在探寻的过程中,他自己那颗习惯于征服和掌控的心,也正被一种微妙而强大的力量悄然侵蚀着——那是一种名为“平静”的诱惑,以及其下更深沉的、名为“羁绊”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