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夏夜，凌晨两点。
最后一滴水珠，从天花板的霉斑上渗出，砸进地上的塑料盆里。
啪。
声音在死寂的储物间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我放下擦桌子的抹布，身体像生了锈的机器，一动就咯吱作响。
手机屏幕亮起，映出我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老板娘发来一条微信。
“舟舟，今天辛苦了，赶紧睡吧，别着凉。”
后面还跟了一个“晚安”的可爱表情包。
我看着那几个字，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老板娘是个好人，她收留我，给我一份活计，还免了我的房租。
可这份好，像冬日里递过来的一块冰，只会让我觉得自己的手更冷。
我回了一个“嗯”，锁掉屏幕，将自己重新丢进黑暗里。
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涌来。
像溺水。
我猛地坐起来，大口喘息，又一次抓过手机。
这是我唯一的救生圈。
熟练地点开B站，喧闹的首页扑面而来。
那些热门直播间里，主播们用夸张的语调喊着麦，屏幕上是滚动的礼物和密密麻麻的弹幕。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我像个孤魂野鬼，指尖麻木地在屏幕上划过，只想找个安静的角落躲起来。
一个直播间封面划过。
观众：0。
我停住了。
主播的ID很特别，叫“立华奏”。
封面是一个有白银长发，一对白色翅膀的动漫女角色，就像一个天使。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进去。
没有吵闹的音乐，没有刻意讨好的声音。
只有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和偶尔响起的、沉稳的游戏枪声。
一个干净清澈的男声，在安静的背景里响起。
“三号楼二楼，脚步声。”
他的声音不响，带着一点少年人特有的质感，像夏天冰镇过的苏打水。
我蜷缩在被子里，静静地听着。
储物间的霉味，墙角的湿冷，好像都离我远去了。
屏幕里，他的游戏角色动作干净利落，每一次开枪，每一次走位，都精准得像一台机器。
可他的声音，却带着人的温度。
他很少说话，只在必要时，用极简的词汇和队友交流。
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这种沉默，和我身处的死寂不同。
他的沉默是专注，是力量。
而我的，是空洞，是腐烂。
我看着那个“0”的观众数，突然有种荒谬的感觉。
此刻，这个直播间，好像成了我一个人的专属。
他在为我一个人表演。
游戏里，他一枪解决掉最后一个敌人。
屏幕上跳出“大吉大利，今晚吃鸡”的字样。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在屏幕上敲下了一行字。
我的ID是“喝一碗粥”。
主播，你好呀。
发送。
游戏的声音停了。
键盘声也停了。
过了好几秒，那个干净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
“……有人？”
我能想象出，屏幕那头的他，此刻一定是愣住了。
我心脏莫名地跳快了一拍，又敲下一行字。
嗯，睡不着，随便看看。
他好像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轻，透过电流传来，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我的耳膜。
“我也是。那……再看我吃一把鸡？”
好。
那一晚，直播间的观众数，始终是“1”。
他好像也忘了这是在直播，话变得多了一些。
“这个地方视野好，但容易被包夹。”
“听声音，左边仓库有人过去了。”
“别急，等他出来。”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的游戏机器，更像一个在深夜里自言自语的少年。
而我，是他唯一的听众。
我没有再发过一条弹幕，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
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声中，一点点流逝。
直到他又一次“吃鸡”成功。
“呼……今晚就到这吧，有点困了。”
他说。
我心里一紧。
要结束了吗？
这个被偷来的、短暂的安宁。
“那个……喝一碗粥，你还在吗？”他忽然问。
我的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才落下。
在。
“哦。”
他又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犹豫。
“那个……这是我第一次，有人从头看到尾。”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谢了。”
下一秒，屏幕黑了下去。
直播已结束。
巨大的空虚和寒冷，瞬间将我重新吞没。
我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又亮了。
是一条私信。
『用户“立华奏”给你发送了一条私信。』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我颤抖着点开。
立华奏：你好，我是刚才的主播。没打扰你吧？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喝一碗粥：没有。
立华奏：那就好。刚才忘了问，你怎么那么晚还不睡？
喝一碗粥：习惯了。
我的回答，总是简短又干巴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现实里，我从不跟人交流。
网络上，我也是个透明人。
立华奏：我叫陈止，停止的止。你呢？
我愣住了。
我们才刚认识。
他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我。
我犹豫了。
周舟。
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一个我一点也不喜欢的名字。
喝一碗粥：我……叫周舟。扁舟的舟。
陈止：周舟，很好听的名字。
我看着那行字，第一次觉得，原来我的名字，也可以被人夸奖。
陈止：你听起来，心情好像不太好。
我心里一惊。
隔着屏幕，他怎么会知道？
喝一碗粥：没有。
陈止：哈哈，好吧。我猜错了。
他没有追问。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他喜欢的游戏，聊他名字的来历，是一部他很喜欢的动漫。
他说他今年十八岁，在深圳读高三。
他说他打游戏厉害，是因为除了学习，这是他唯一的爱好了。
他说他开直播，只是因为晚上一个人玩游戏有点无聊。
他的世界，阳光，明亮，充满了各种有趣的事情。
而我的世界，只有这个四面漏风的储物间。
自卑感，像潮水一样，一点点将我淹没。
我该结束这场对话了。
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喝一碗粥：很晚了，你明天还要上学，早点睡吧。
我发完这句，就准备关掉对话框。
陈止：嗯，是该睡了。
陈止：周舟，晚安。
我看着那两个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在我准备锁屏的时候，他的消息又弹了出来。
陈止：对了。
陈止：刚才跟你打字的时候，我总觉得，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的呼吸停住了。
陈止：感觉会很好听，像海风。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行字。
像海风……
十九年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我。
不是“阴沉”，不是“奇怪”，不是“不爱说话”。
而是，海风。
黑暗的心底，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裂开了一道微弱的缝隙。
陈止的最后一条消息，紧跟着跳了出来。
“以后可以常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