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祖师爷与道德经

民国三年，江宁府乱葬岗。

夜雾浓得化不开，像是死人嘴里呵出的最后一口浊气，黏腻地裹着这片荒丘。

腐土与新坟的气息混杂，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火的味道，那是法力侵蚀现实后留下的焦糊味。

我（陈青）死死攥着手中那半卷《道德经》残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羊皮纸卷粗糙的边缘磨得掌心生疼，却也让我在眼前的骇人景象中保持着一丝清明。

月光惨白，如水银泻地，冷冷地照在师叔枯槁的尸身上。

他躺在乱石杂草间，身体正以一种违背常理的姿势剧烈抽搐，关节发出“咔吧咔吧”令人牙酸的脆响。

他的皮肤底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蠕动、冲撞。

随即，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他的七窍：眼、耳、口、鼻，开始钻出一个个用朱砂写就的经文小字。

那些字迹不像死物，反倒像拥有了生命的赤红蛆虫，扭曲着，攀爬着，甚至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窸窣”咀嚼声，似乎在啃食着他最后的生机。

“道可道，非常道…”我压下喉咙口的腥甜，艰涩地念出这句祖师爷亲传的、蕴含着莫测威能的咒言。

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奇异的重量，砸在寂静的夜里。

咒言刚落，师叔抽搐的身体猛地一僵！

砰！

一声闷响，如同熟透的西瓜炸开。

他的天灵盖竟自行碎裂，红白之物西溅。

三枚古朴的、刻着玄奥卦象的乾隆通宝铜钱，如同被无形之力驱动，化作三道金光，“嗖”地射入旁边那片黑黢黢的槐树林深处，惊起栖息的无数乌鸦，发出“嘎嘎”的凄厉啼鸣，扑棱棱飞散。

而师叔那具失去了头颅的尸身，却在短暂的停滞後，违反一切常理地，摇摇晃晃，自行站了起来。

断裂的颈腔处没有大量喷涌的鲜血，只有些许浓稠的暗红色液体缓缓渗出。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从那颈腔深处，竟缓缓伸出一条东西——那不是血肉，而是由无数张黄色符纸紧紧卷成的、类似舌头般的物事！

“幽冥…路引…” 一个空洞、混响、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声音，从尸身的腹腔中传出，带着浓郁的死亡气息，“师侄…拿去…打点…孟婆…”那符纸卷成的“舌头”蠕动着，递过来一张触手冰凉、沾着些许粘稠脑浆的黄表纸。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伸手接过。

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首冲经脉。

凝神看去，纸上用某种暗红色的、仿佛尚未凝固的血液，勾勒出一幅简陋却意涵明确的地图——蜿蜒的路径，标注着刀山、油锅、孽镜台等熟悉的地标，却指向一条绕过常规审判程序的捷径。

这，就是师叔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换来的通往幽冥深处的秘密通道。

师叔用性命换来的消息…… 自三百年前，茅山祖师爷凭借一部《道德经》横压七界（人、幽冥、咒怨、精怪、法器、心魔、祖师），重塑秩序，连九州龙脉都为之易主后，这幽冥地府的规矩，早就乱了套了。

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城郊那座破败却隐现威严的茅山道观时，天边己泛起鱼肚白。

然而，道观门口的景象让我心头再次一沉。

师父清虚子，静静地站在三清殿前的石阶上，雪白的道袍一尘不染，但在那月白底色上，却晕开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花，正沿着衣角往下滴落，“嗒…嗒…” 敲在青石板上。

他脚下，踩着一个不断扭曲、变幻形状的黑色影子，那影子时而如人形挣扎，时而化作兽状咆哮，却始终无法脱离师父那双寻常布鞋的压制。

“又死一个。”

师父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他手中的拂尘却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猛地自我面前扫过，带起的劲风刮得我面皮生疼，也打断了我即将出口的询问。

“你师叔祖，半个时辰前，在望乡台……魂飞魄散了。”

我低头，避开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此刻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这半年来，茅山派派驻镇守幽冥地府的十二位高手，己接连折损了七位！

先是掌管生死簿的崔判官突然神智癫狂，竟将庄严的轮回殿改成了喧闹的赌坊；接着是奈何桥下的忘川河水无端倒流，浑浊的血黄色河水倒灌，淹没了大半个鬼门关，无数等待轮回的亡魂被冲得无影无踪……幽冥，这个维系天地平衡的重要一环，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坏。

“明日辰时，你带着经书，亲自下一趟幽冥。”

师父的声音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同时，那只枯瘦的手突然抬起，指甲在瞬间变得乌黑尖长，如同鹰爪般死死掐住了我的手腕，一股冰冷的法力透体而入，让我半个身子都僵住了。

“查出祖师爷当年……究竟在下面留下了什么后手。”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我怎能不知其中的凶险？

更重要的是，那个在所有茅山弟子心中盘桓了三百年的阴影——那位凭借《道德经》称霸七界、连十殿阎罗都要俯首的祖师爷，其最终的结局，并非传说中的羽化飞升，而是在这座三清殿内，在一个同样月明星稀的夜晚，被他自己的、活过来的影子，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师父松开手，指甲恢复原状，转身步入昏暗的大殿，留下我独自站在微熹的晨光中，手腕上残留着冰冷的痛感，以及怀中那半卷似乎变得更加沉重的《道德经》残篇。

师叔用命换来的“幽冥路引”在袖中散发着不祥的寒意。

明日下幽冥，等待我的，会是真相，还是另一个更深的、足以将我彻底吞噬的陷阱？

而那本维系着茅山根基，却也充满了未知诡异的《道德经》，此番深入幽冥，又会引发何等不可预测的异变？

山风穿过道观，呜咽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