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进,回来了?”我推开门,一股饭菜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我姐程月坐在小马扎上,
手里还拿着锅铲。她“看”向门口,脸上带着笑。她当然看不见。三年前,一场意外,
她就瞎了。“姐,跟你说了多少次,我回来做饭,你别动。”我把外卖头盔扔在沙发上,
走过去抢她手里的锅铲。屋子很小,小到我走两步就能从门口到厨房。“我闲着也是闲着。
今天房东太太送了块豆腐,我给你炖了鱼头豆腐汤。”她把锅铲递给我,熟练地摸着墙边,
坐回餐桌旁。桌上摆着两菜一汤。西红柿炒蛋,清炒白菜,还有一锅奶白色的鱼头汤。
我心里发酸。这鱼头,是菜市场收摊时,人家半卖半送的。西红柿是捏着有点软的,便宜。
她一个瞎子,是怎么在这么小的厨房里,给我变出这一桌饭的。我不敢想。“愣着干嘛,
盛饭啊。今天跑了多少单?”她催我。“六十二单。破纪录了。”我打开电饭锅,
热气腾着我的脸。“真厉害。”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她眼睛很好看,就是没光。
像蒙了灰的玻璃珠子。我把饭盛好,把鱼肚子上最大的一块肉夹到她碗里。“我不爱吃鱼,
你吃。”我说。“胡说,你小时候最爱吃鱼肚子。”她不信,但还是低头,
用筷子小心地探着碗里的鱼肉。我看着她,扒拉着碗里的白饭。医生的话还在我耳朵里响。
“你姐姐不是眼睛的问题,是先天性心脏病,压迫到视觉神经了。再拖下去,命都没了。
”“想根治,只能换心。”“准备一百万吧。”一百万。我一个月送外賣,玩了命跑,
也就八千块。去掉房租水电,给她的药钱,剩不下三千。一百万,我要送到下辈子。
我不能告诉她。她这人,看着温柔,性子比谁都烈。要是知道自己是个无底洞,
她第二天就能从这楼上跳下去。所以,我编了个谎话。“姐,医生说了,你这眼睛能治。
国外有新技术,就是贵,要一百万。”那天,她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哭了。不是绝望,
是高兴。她摸着我的脸说:“阿进,有盼头了。”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提过死。
她开始在家里学着做饭,洗衣服,把我们这个小破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想让我回家,
能吃口热乎饭。她说,等她眼睛好了,她就出去工作,养我。我听着,心跟刀割一样。
“阿进,吃啊。想什么呢?”她的声音把我拉回来。“哦,没什么。”我埋头扒饭,
汤汁混着说不清的滋味,有点咸。吃完饭,我收拾碗筷。她在旁边,递给我一个苹果。“给,
今天楼下水果店打折,我买的。很甜。”我接过来,看见她手指上有一道新的口子,
应该是切菜时不小心划的。我没说话,把苹果掰成两半,一半塞回她手里。“一起吃。
”她愣了一下,笑了。“好。”我们俩就坐在吱吱呀呀的旧沙发上,啃着一个苹果。
电视开着,放着热闹的综艺,我们谁也没看。“阿进,”她忽然开口,
“今天是不是发工资了?”“嗯。”“留点钱,给自己买件新衣服。你那件外套,
袖子都磨破了。”“不用,还能穿。”我啃着苹果,含糊地说。“听话。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我没再吭声。我知道,我身上每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每一分钱,
都是我姐的命。晚上,她睡得很早。她的身体不好,容易累。我躺在客厅的折叠床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外卖软件的后台。“今日收入:425元。
”“距目标1,000,000元,还差987,532元。”我看着那个天文数字,
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我点开一个聊天软件,一个灰色的头像亮着。我给他发了条消息。
“疯狗哥,有活儿吗?什么都行。”过了很久,对方回了两个字。“等着。”我关掉手机,
看着天花板上昏暗的灯光。我知道,光靠送外卖,我姐等不到眼睛“好”的那天。
我得走别的路。哪怕是下地狱的路。疯狗哥的电话是凌晨三点打来的。“城西,废弃水泥厂,
一个人来。”说完就挂了,一个字都不多。我从床上弹起来,摸黑换上那件袖子磨破的外套。
出门前,我走到我姐的房门口,听了听里面的呼吸声。很轻,但还算平稳。我松了口气,
轻轻带上门。深夜的风很凉,吹得我脑子清醒了点。城西水泥厂,我知道那个地方,
早就废弃了,听说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疯狗哥是我以前在工地上认识的,
不是什么好人,路子野。他专门接一些“特殊”的活儿,说白了,
就是帮人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找他。可现在,
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我骑着我的破电瓶车,一路狂飙。水泥厂门口,
疯狗哥靠在一辆黑色的轿车上抽烟,看见我,他扔了烟头,用脚碾灭。“挺快。
”他上下打量我,“怎么,送外卖发不了财,想通了?”“狗哥,有活儿就说吧。
”我不想废话。“行,够爽快。”他拉开车门,“上车。”车里一股烟味,
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司机。疯狗哥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这里面是五千块定金。
”我手抖了一下。五千,是我半个多月的工资。“什么活儿?”我问。“送个东西。
”疯狗哥说,“送到地方,尾款四万五。”我心脏猛地一跳。五万。送个东西,五万块。
“送什么?送去哪?”“不该问的别问。”疯狗哥点了根烟,烟雾缭绕,
“你只要把这个箱子,送到码头三号仓库,交给一个叫‘老鬼’的人。就行了。
”他指了指后座上的一个黑色手提箱。“就这么简单?”我不信。疯狗哥笑了,
牙齿在黑夜里有点白得瘆人。“简单?路上可能会有人‘问’你这箱子里是什么。你得保证,
除了老鬼,谁也不能打开它。”我明白了。这不是送外卖,这是玩命。“干不干?一句话。
”我捏着那个牛皮纸袋,纸的边缘有点割手。我想起我姐苍白的脸,
想起医院账单上那个一百万的数字。“干。”我说。
疯狗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就知道你小子有种。东西送到,打我电话。”他下了车,
把车钥匙扔给我。“车你开去,方便点。记住,天亮之前,必须到。
”黑色的轿车消失在夜色里。我一个人坐在车里,旁边是那个黑色的手提箱。
我没开过这么好的车,手放在方向盘上,有点凉。我没去动那个箱子。
疯狗ogo的话很明白,好奇心会害死猫。我发动车子,按照导航往码头开。
凌晨的城市很安静,只有路灯陪着我。我把车窗开了一点,风灌进来,吹不散我心里的慌。
我告诉自己,程进,这是五万块。有了这五万,你姐下个季度的药就有了。车开到一半,
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摩托车。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我心里一沉,
握着方向盘的手出了汗。来了。我猛地一脚油门,车子窜了出去。后面的摩托车也瞬间提速,
紧追不放。我没开过快车,技术烂得一塌糊糊。在一个拐弯口,我方向盘打得太急,
车子擦着护栏开了过去,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摩托车趁机追了上来,和我并排行驶。
车手戴着头盔,看不清脸。他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根钢管。他妈的。他抡起钢管,
直接朝我这边的车窗砸过来。“砰!”车窗玻璃瞬间裂成了蜘蛛网。我吓得魂都快飞了,
下意识地往旁边猛打方向盘。车子失控,撞向路边的绿化带。安全气囊弹了出来,
狠狠地砸在我脸上,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冷醒的。
脸颊火辣辣地疼,脑袋里像有几百个锤子在敲。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车里。
车头撞得稀巴烂,挡风玻璃碎了一地。那个骑摩托的人不见了。
我第一反应是去看副驾驶的箱子。箱子还在。我松了口气,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光了。
我摸了摸额头,一手黏糊糊的血。我顾不上疼,抓起箱子,推开车门,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这里离码头不远了。我不能再开车,太显眼。我抱着箱子,躲进小路,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码头跑。天快亮了,东边的天泛着鱼肚白。我必须在天亮前到。
凌晨的海风又湿又冷,吹在我的伤口上,像撒盐。我每跑一步,都感觉肺要炸了。终于,
我看见了三号仓库。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男人,正在抽烟。看见我这副狼狈的样子,
他挑了挑眉。“老鬼?”我喘着气问。他点点头,吐了个烟圈。“箱子。”我把箱子递给他。
他接过去,打开检查了一下,我没敢看。他合上箱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扔给我。
“点点。”我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钱。“疯狗说你小子靠谱,果然没看错。以后有活儿,
再找你。”老鬼说完,提着箱子,转身进了仓库。我捏着那个信封,站在原地,
腿肚子还在抖。结束了。我活下来了。我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往回走。天已经亮了,
早起的人们开始出门。他们看着我这个满脸是血的神经病,都躲得远远的。我不在乎。
我脑子里只有一件事,这笔钱,怎么跟我姐解释。回到家,我先在楼下的公共厕所里,
用冷水把脸上的血洗干净。额头上的口子还在渗血,我扯了恤的一角,死死按住。
我换上一副笑脸,推开门。“姐,我回来了。”程月正坐在桌边“看”书,是一本盲文书。
听到我声音,她抬起头。“怎么才回来?今天出车这么早?”“嗯,接了个大单,
一早送去邻市。”我把装着钱的信封塞进外套内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
“你声音怎么了?哑了。”她皱起眉,朝我伸出手,“过来。”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她摸上我的脸。她的手指很凉,很轻,像羽毛。当她摸到我额头上的纱布时,她的手停住了。
那块纱布是我刚在楼下药店买的。“这里怎么了?”她的声音也凉了下去。“没事,
送餐的时候,不小心在楼道里磕了一下。”我早就想好了说辞。“磕的?”她不信,
手指顺着纱-布的边缘,轻轻触摸着我肿起来的额角。“程进。”她叫我的全名,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没有。姐,你想多了。”我抓住她的手,想让她别摸了。
她的手很固执,没有收回去。“你身上有味道。”她说。“什么味道?”我心里咯噔一下。
“血腥味,还有……铁锈味。”她把鼻子凑近我的外套,轻轻嗅了嗅,“你打架了?
”我心里发慌。我忘了,她的眼睛看不见,但她的嗅觉和听觉比谁都灵敏。“没有,
都说了是磕的。可能是哪个客户家炖了排骨汤,蹭上的味儿吧。”我笑着说,
尽量让这个谎言听起来真实一点。她沉默了。我知道她不信。我们姐弟俩,
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撒没撒谎,她比谁都清楚。“阿进,”她慢慢地把手收回去,
声音很轻,“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去做危险的事。”“我没有。”我打死也不能承认。
“钱我们慢慢攒,我不急。”她说,“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我听着她的话,
眼眶发热。我多想告诉她,姐,我也不想。可我们没时间了。死神就在后面追着我们,
我慢一步,你就没了。但我不能说。我只能把那五万块钱,藏在床板底下。晚上睡觉的时候,
硌得我背疼。也硌得我心疼。这钱,是用命换的。也是我姐的命。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我白天送外卖,晚上偶尔接疯狗哥的“私活”。都不是什么大事,帮人去堵个不还钱的老赖,
或者去某个场子门口站着撑场面,大部分时候都是虚张声势。疯狗哥大概觉得我这人虽然穷,
但够狠,也守规矩,给的钱一次比一次多。两个月下来,我又攒了十万。
床板下面的钱越来越多,我却越来越睡不踏实。我怕被人偷,更怕我姐发现。
我开始变得神经质,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床板。每次出门,都要把门反锁三道。
程月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阿进,你最近怎么老是失眠?”一天晚上,
她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单子多,累的。”我接过牛奶,不敢看她。“别太拼了。
”她在我床边坐下,“我今天听见你跟房东吵架了。”我心里一惊。“他又要涨房租,
我跟他理论几句。”“他说,再不交齐下个季度的房租,就让我们滚蛋。
”程月的声音很平静,“我们欠了多少了?”“没多少。”我含糊道。“阿进,看着我。
”我抬起头,对上她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告诉我实话。”我躲不开她的“注视”。
我感觉她好像什么都看得见,能看穿我心里所有的慌张和秘密。“……欠了三个月。
”我最后还是说了。她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钱都在我这,你别担心。”我赶紧说,
“我明天就去交。”“你哪儿来的钱?”她问。“我……”我卡住了。“你送外賣,
一个月能剩三千。三个月,你能攒下九千。房租一个月两千,三个月是六千。你还剩三셔,
怎么够交下个季度的?”她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我哑口无言。我忘了,
她以前是学会计的。她对数字,比谁都敏感。“你是不是……还在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她的声音有点发抖。“姐,你别管了。钱的事,我能解决。”“我怎么能不管!
”她很少这么大声,“程进,我是你姐姐!我眼睛瞎了,心没瞎!你每天早出晚归,
身上带着伤回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当我闻不到你衣服上的烟味和酒味吗?
”“我……”“你是不是又去赌了?”她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我告诉你,
你要是敢再碰那东西,我就……”“我没有!”我吼了回去。吼完我就后悔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我看见她的肩膀抖了一下,眼眶红了。我从没对她大声过。“对不起,
姐,我不是故意的。”我赶紧放缓声音,手足无措。她没理我,慢慢地把头埋进膝盖里。
我听见她压抑的哭声。我心疼得像被-人拿刀子捅。我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她很瘦,
抱着一把骨头。“姐,你别哭。我没赌,我发誓。”我说,
“我只是……我只是在做一个项目,跟朋友一起。很赚钱。”“什么项目?”她闷闷地问。
“就是……帮人送货,很重要的货。”我只能继续撒谎,“跟疯狗哥,就是以前工地上那个。
他人不坏,就是看着凶。”她还是不说话,肩膀一抽一抽的。我把头靠在她的背上,
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姐,你信我。我不会做坏事的。”我轻声说,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你治眼睛。”她慢慢地转过身,抬起手,摸索着放到我的胸口。
“阿进,你心跳得好快。”我的心脏,咚咚咚,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有那么一刻,
我有一种冲动,想把所有事都告诉她。告诉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告诉她,我快撑不住了。
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我握住她放在我胸口的手,说:“因为我怕你不信我。
”她在我胸口上,轻轻地拍了拍。像小时候,我做噩梦了,她安慰我一样。“我信你。
”她说,“但你要答应我,不许受伤。”“好。”我点头。“钱不够,我们就再想别的办法。
大不了,我们回老家。我不治了。”“不行!”我立刻反驳,“必须治!说好的一百万,
一分都不能少。”她没再说话。那天晚上,她非要跟我一起睡。这个小小的折叠床,
挤着我们两个人,几乎翻不了身。我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就在我耳边。半夜,
我感觉她动了一下。我以为她醒了。结果,我听见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说梦话。
她说:“阿进,别怕,姐姐在。”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打湿了枕头。
生活就像漏水的筛子,你堵住一个洞,另一个洞又会冒出水来。我以为钱能解决一切。
可我姐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地垮掉了。那天我送完外卖回来,刚到楼下,
就看见邻居张阿姨慌慌张张地跑下来。“阿进!你可回来了!你姐姐晕倒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扔下电瓶车就往楼上冲。门没锁。我冲进去,看见程月倒在地上,
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她身边的地上,还有一小滩水,和碎掉的玻璃杯。“姐!”我扑过去,
抱起她。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叶子,而且很凉。“姐!你醒醒!”我拍着她的脸,
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快疯了,背起她就往楼下跑。“张阿姨,帮我叫救护车!
”我一边跑一边喊。我从来没觉得我们这栋破楼的楼梯这么长,长得好像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