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苓岑四十岁，却独身近二十年。她十九岁遇见她丈夫，一个月零七天后他们完婚，
日子过得平淡乏味，在距离女儿方圆出世还有一个星期时，她的丈夫突然失踪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那时她挺着大肚子，从背影看却仍是少女的姿态－－她太瘦了，
即使怀孕，除了肚子，她身上的其他地方几乎没多长脂肪。七天后，她站在警察的面前，
柔弱得像朵不堪折的花。她并未哭，也没含着泪光，她平静的要命，
仿佛这是她早就知道的结局。然而当警察询问她丈夫失踪之前的种种细节时，
她只是瞪着一双大得要命却茫然的眼睛：“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重复这一句。
于是警察发现这不过是个被吓坏了的可怜女人。这个可怜的女人快要做母亲了。那种平静，
不过是极端刺激下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并把它表现出来的惊惶。“你的丈夫失踪了。
”他们也重复着这句话，他们怜惜地看着方苓岑。于是他们终于看到这个女人的泪涌出，
她放声痛哭，那种悲惨的状态，仿佛这是她积攒了一辈子的痛苦。
他们也居然有了一种如愿以偿的心情。他们接着看到方苓岑痛苦地捧着肚子。“我要生了。
”她说。方圆来到这个世界终止了两件事，一是警察对她母亲的查问，
一是警察对她父亲的查找－－他们实在不忍心反复刺激一个临盆的女人，他们也毫无线索，
后来这个案子便湮没在很多同样没有结果的大大小小的案子中，不了了之。一方圆没有父亲。
这个事实在她踏入这个世界的七天前发生的，也许更早。她今年十九岁。
长得并不像她的母亲。她颧骨突出，五官生硬，缺少女性基本的柔美。很明显，
她遗传了她的父亲，虽然她并未见过她父亲，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
每当她看到镜中的自己，她都要想象一下她父亲的样子，开始只是模糊不清的轮廓，后来，
随着她五官的越发分明和年事稍长，这轮廓在岁月的雕刻下也越来越鲜明。
她从八岁开始学画，她有一个画册，专门画她的父亲，她在画册上不断勾勒涂抹修改，
直到她今年十九岁。当她画完最后一笔时，
她看到那个丑陋的男人对她微笑－－那是她对着镜子想象出的父亲的样子，
如今他的影像终于从镜子里脑海里通过画笔流淌到画纸上，丰满生动。
那就是她的父亲－－虽然她并未见过他的模样，她那么肯定，所以几乎从心里喊出那两个字。
她没有声张，只是拿了那幅画，偷偷地搁在她母亲的卧室。后来她听到她母亲的惊呼，
她过去，看到她母亲苍白的颤抖的脸，她于是首先肯定了自己想象的完美性。
“你是怎么画出这幅画的？”她听见她的母亲这么问她。二方苓岑一如既往的瘦弱，苍白，
清丽，楚楚动人，看起来最多三十岁的样子。她的美丽优雅含蓄，却分外引人。
方圆小时候曾问她自己是不是她生的。她合上眼，也在心里这么问自己，
她几乎要说出“是不是你出生时护士抱错了”这样的话来。可当她睁开眼，
看到了方圆的眼睛，和那个男人像极了的眉眼，
她才惊觉这个丑陋的孩子就是自己生的－－虽然除了性别，她没有一点像她的地方。
她的丑陋和那个男人如出一辙。那个男人，就是她失踪了的丈夫。他们当初结婚时，
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反对的，除了她的父亲。
她的叔伯婶娘舅父姨娘房下兄弟姊妹包括她的几个密友，
他们想不出这个丑陋的男人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品德－－他看起来像是个猥琐的无赖。
他们想不出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值得她相伴一生，可是她居然就是嫁给他了，
而她的父亲居然没有任何异议。方苓岑自小没有母亲，她的母亲在生她时难产而亡。
她其实还有一个小姊姊，只比她大一岁，她们相伴长大，在她十一岁的时候，
小姊姊忽然失踪了。她的父亲去报案，却连小姊姊的尸体都没找到。后来，
她和父亲像是约好了似的，再也不提小姊姊的名字，所以，后来，
她竟然忘记了小姊姊叫什么了。就像她现在忘记了那个男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叫什么一样。
若不是方圆的五官越来越分明，她都几乎会忘了他的相貌。方圆像那个男人，
等她发现这个事实时，方圆都已经能记事了。这个她唯一的女儿，她没有发现自己有多爱她，
厌恶也许是有的，似乎不是因为她长得丑，而是她延承了那个男人的丑陋。
但她还是意识到自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所以她并不亏待她。她从不打骂她，
却很少和她说话，她们就这样怪异地平静地生活了近二十年－－直到她今天早上醒来，
发现了那幅画。那个丑陋的男人在画纸上对她微笑，栩栩如生。
她不可抑制地颤抖并尖叫起来，她不知道方圆为甚么能画出这样的画－－她明明没有见过他，
而她们的家中也没有一张他的照片。更何况，那个男人还是个孤儿又鲜有可以交往的朋友。
她觉得惊悚极了。她忽然想到一个词叫血浓于水。这个丑陋的孩子，
她的身体里流着的是那个人的血。如果他还在的话，他们会是怎样的亲密？
她的心忽然又悲伤起来。“你是怎么画出这幅画的？”她问她，其实已经不需要她的回答了。
她的思绪被撕扯成一团破碎，她的身体也仿佛同样如此，所以她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生怕一转身一抬手，便会支离破碎。她忽然觉得累。三这个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方圆说。
她看见她的母亲方苓岑一副疲倦了的样子，终究有些不忍。她当初只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想象，
现在她也觉得未免有些胡闹了。她还是个孩子，所以还存着一份好奇：“他是怎么失踪的？
”想了想，又加了四个字：“我的爸爸。”“谁说他是失踪了的？”方苓岑淡淡的说。
方圆几乎跳了起来：“街坊们都这么说的。”她看着她的母亲渐渐平淡的神情，
一时分不清这是一种恍惚还是一份清醒。正思索间，
听得她母亲淡淡地说：“你今年十九岁了吧？”“是…”她不置可否地应道。“可以结婚了。
”依旧是淡淡的语调。却如同给方圆装满火药的心丢了一个未熄的烟蒂。“我还小。
”这一句软弱无力，心脏在进行一番轰炸洗礼，方圆连愤怒都来不及表达。“在这个小镇，
这再正常不过了。”方苓岑忽然淡淡地一笑。
这一笑让方圆恨不能忘记她是自己的母亲然后上去狠狠地掐死她。“我是你的女儿。
”“我从未忘记这件事。”她们看着彼此。谁也没有再说话。
四方晚卿是这个镇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后来不幸经历了那个特殊的年代，
让他的余生不得不在小镇度过。这并不影响他在这个小镇的口碑和声誉。他是一个文化人，
即使是哪个特殊的年代，在这个民风淳朴的小镇，他们还是极尊重文化人的。
而他也以文化人的素质要求自己。他谦虚平和，不卑不亢。他甚至办了一个小小的血糖，
启蒙镇上那些孩子的教育，出来基本的课本教材费，他几乎分文不收。
于是他们更加敬重他了。他的日子过得只能用清苦来形容，可是他依然觉得富裕满足。
方晚卿六十三岁，年近古稀，精神矍铄，是一位让人尊敬的长者。他早年丧妻，
中年时失去了一个女儿，小女儿方苓岑带着一个女儿守寡多年。没有人觉得他会笑的出来，
然而他们却常常看到他脸上露出的豁达开朗的笑。他们觉得他并不幸运，
可是人生也似乎无污点，他们于是更有理由尊重他了。在这个小镇上，
无论是优柔寡断的妇人还是彷徨的青年或是失意的汉子，他们都愿意找他一谈寻求定夺，
而最后他们都会满意而归——他还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方圆来找他的时候，
他正在书房的靠椅上读一本古籍，他不抽烟，亦不嗜酒，更不会赌，
唯一的闲情便是研究些古籍。此外，他还写些钻研型的文字，
他时常认为自己会在这些心得中整理出一些震惊世人的理论。“你的女儿让我结婚。
”方圆对他的外公说。“哦，和谁？”他并未放下手中的书。“我不知道。”方圆说。
“这倒是怪事。”他盯着书本研究了一会，方才合上书，“叫你的母亲中午过来吃饭。
”方苓岑过来并未吃饭，便去了她父亲的书房。二人掩了门，谈了不到五分钟的话便出来了。
“方圆。”方晚卿唤他的外孙女。“你母亲已经决定把你嫁给老张，我也同意了。”他说，
也是淡淡的语气。“你们疯了！”方圆尖叫。老张是他们的邻居，
年纪几乎可以做方圆的叔叔了。他三十岁，一直未婚，也不见他交女朋友。
“如果你不嫁给他的话，你就消失在这个小镇，你从此也最好改名换姓，
你也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方晚卿笑，淡淡的，却让方圆不禁起了寒意。
她明白他外公素性方严，根本不擅长开出玩笑。他只是不明所以，
为何事情会出现到这个局面。她之只觉得寒心亦无助。她只盼得老张不近女色或有龙阳之癖，
如此她便不用嫁与他。一个星期后，她却穿了嫁衣嫁给了老张，
谁也不知道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五方圆和老张似乎很幸福，他们二人相敬如宾。
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他们如今生活了一年零三个月，二人竟一直没拌过一句嘴，
如今方圆也快做母亲了。如果恋人之间从未有过生气伤心难受或者是怀疑吃醋吵闹，
只能说明他们彼此间并不是爱情——真正的花叶，在怒放时总会存在一些枯黄的。
因为原本就是邻居，所以方苓岑要求他们和自己一起吃饭，日日如此。
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六在方圆做母亲还有一个星期时，方苓岑带她去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畦向日葵地。
向日葵的美好在于它们像傻傻的少女露出了她们最天真明媚的笑容一样让人忘忧解愁。
“当初让你嫁给老张，你现在还恨我么？”方苓岑折了一个花盘递给方圆。她语气那么忧伤，
方圆只好摇摇头。她毕竟是她母亲，而她自己也要做母亲了。“我只是不明白。”她末了说。
方圆身上永远有一种孩子气，她好奇一切，并乐于为此付出代价。“不明白什么。
”方苓岑自顾地说，“不明白你外公为何会同意我的提议么？
还是不明白我为何用你父亲的秘密为要挟逼你嫁给老张？
还是不明白老张就是会答应和你结婚呢？”还是初夏，风吹在皮肤上还是起来一层凉意。
“你结婚时我送你的玉坠子你带了么？”方苓岑取出自己藏在衣服里的玉坠子，
说：“看看我这一个。”方圆接了过去，和自己身上的那个比对了一下：一样的成色，
一样的款式，只是上面镌刻的字不同罢了。她的是苓，她母亲的是岑。
“这是我们方家才有的玉坠子。”她听见她的母亲这样说：“你原本其实是有个姨娘的，
她叫方苓。”方苓岑在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小姊姊，如今我终于可以说出你的名字了。
七方苓岑十一岁的时候还不叫方苓岑，那时她叫方岑。她还有一个大她一岁的小姊姊方苓。
因为自小没有母亲，方岑一直是把这位小姊姊当成自己的小母亲来依赖的。
虽然她只不过比她大一岁而已。她们的父亲一直忙于学堂，无暇陪伴她们。
她们姊妹二人依偎着长大，亲密无间。那一年秋天，向日葵的花盘开始成熟的季节。
她们商量着要去采些花籽——她们只是觉得好玩，她们只是孩子。那是荒郊，偏僻，
向日葵都是自生自灭的。她们采得心安理得。方岑自小体弱。秋天的太阳并不仁慈，
所以她觉得头晕，她丢了篮子对她的姊姊说：我头晕。她姊姊怕她中暑，
让她一个人先回家了。方岑回到家中倦意很浓，她倒在床上睡到天晚，直到方晚卿下学回家，
叫醒她：“你姊姊呢？”她才慌了，说了采花籽的事，她差点哭出来。“别哭，你带我去。
”她父亲目光威严，眉头深锁。那时月亮已经很明亮了，他们出去时，
方岑才发现那天下午后来其实下了时间不短的一场秋雨。他们站在向日葵萎谢的花盘外，
黑夜降临，那一轮明月并未照到他们的心里。方岑率先钻到花丛中，她看到了她的小姊姊，
她骇住了，那个浑身伤痕赤身裸体的人是她美丽的小姊姊么？她蹲下来，
碰触着她小姊姊的手指，那指尖似乎动了动：“岑岑。”她仿佛听见她小姊姊这么叫她。
她看了她的小姊姊。她小姊姊的嘴唇真的在动：“岑岑。”她这次听得真切，她哇地哭出来。
来不及发出第二声痛楚，她的口便被捂住了，她父亲的手。“别哭。
”她听见她父亲愤怒的低吼，她吓得不敢出声，泪却止不住地流淌。透过泪眼，
她看到她小姊姊的右手还攥着一把花籽。“你姊姊被坏人害死了。”她父亲这么对她说，
她闻言怔住了。“我听见她叫我了，她还能被救活的。爸爸，你抱着姊姊去医院，
我也跑去叫医生好不好……”她喃喃，语无伦次。“住口！”她父亲又是一声低吼，
“你姊姊死了你懂不懂！”她完全呆住，
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的父亲不知从哪找出的一块废钢铁，开始掘地。因为那场秋雨，
所以地上的土很松软，方晚卿很快便掘了一个深坑，他把方苓抱起来的时候，
他真切地听到他的女儿喊他“爸爸……”，他的新软了一下，然后他想到了更多，
他最终把他的亲生女儿放进深坑里。他是个自私到有些心狠的男人，她亲手掩埋了他的女儿，
还未完全死掉的女儿。他第二天很早便去报案，他一夜未眠，头上增添不少白发。
他因为自己失踪的女儿突然苍老了，他的小女儿因为伤心发了高烧，迷糊不清。
所有认识的人都替他惋惜同情。他却并未因此倒下，他没让伤心分掉他一点点的工作热情。
人们只有更敬重他。方岑曾有一次提到她的小姊姊，
便挨了她父亲一个耳光：“说了多少次了，你姊姊失踪了，再也找不到了。
”她的父亲似乎忘记月亮之下的向日快。“记住，你的姊姊失踪了，警察找不到她，
我们也不能找到她，以后不要提她了，我们两个要好好生活你懂么。”她听见她父亲这么说，
她看到她父亲温柔注视着的她的眼睛。她那一刻才发现她父亲的陌生和可怕。
她的心沉跌到一个深不见底的谷里，失重感让她头晕目眩。后来她说：“我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