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伞沿的遇见
陈屿是旧物修复店店主，泡在“旧巷拾遗”论坛的ID叫“修旧人”。日子像老座钟般规律：天亮修旧物，天黑泡论坛，巷尾桂花糕店开了十年，他从没绕路过。
第一次和“青石板”交流时，他正埋头修理一台1998年的IBM台式机。忽然，屏幕弹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今天巷口的梧桐落了第一片叶，像去年你遗落的半张糖纸。”
他随手敲了句“你认错人了。”对方秒回：“认错的人，才不会在凌晨三点修一台1998年的IBM。”
后背猛地一紧。修这台电脑的事，他只发过主板照片，既没提型号和时间，她怎么会知道？
接下来的一周，“青石板”每天都会给他发老巷细碎消息：“梧桐叶已开始飘落，裁缝店的老板娘正坐在门口绕线，老邮局的邮筒上锈了个洞。”她从不提自己是谁，也不回答他的任何问题，每次追问，就发照片 —— 雨巷蓝布伞下，是他店门口缺角的玻璃灯。
一天傍晚关店后，他竟破天荒绕开了近路，沿着老巷慢慢走——梧桐落、红线结、邮筒锈洞，全和‘青石板’说的一样。
第七天，巷口下起了小雨。他站在店门口的玻璃灯底下，远远看见雨幕里走来一把蓝布伞。伞慢慢停在他面前，伞沿轻轻抬起，露出个穿米白连衣裙的姑娘，她的眼睛亮得像浸了雨的星子。
“修旧人？”她的声音很轻，“我是青石板，林晚。”雨珠从她的伞沿滴下来，落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
那天关店后，他鬼使神差走到巷尾，买了块桂花糕，放在她坐过的藤椅上，夜风卷着糕香，竟比往日暖些。
第二章 糖纸与旧信
自那以后，林晚成了他店里的常客。她从不像其他客人那样买东西，只是安安静静待在角落的旧藤椅上，看着他修钟表、粘瓷器。
有时她会递来一杯温茶，杯沿印着浅淡的梨膏糖甜味；有时会指着店里的老收音机说：“这个我爷爷以前也有，后来搬家时弄丢了，他总用它听早间的评书。”
她从不提论坛上那些奇怪的话，他也没再追问。直到有一次，他正修复一个1999年的铁皮糖盒，她忽然开口：“我见过半张印着梧桐叶的糖纸，在我爷爷的旧箱子里，背面写着‘陈’字。”
他的手顿了一下。那半张糖纸是他小时候的东西，1999年搬家时，他把它夹在一本旧童话书里，后来那本书就弄丢了。
“你爷爷……”他刚想问点什么，林晚的手机突然响了。她低头看了眼屏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匆匆丢下一句“我得走了”，抓起伞就冲进了雨里。那把蓝布伞的伞骨在雨幕里晃了晃，像只受惊的小鸟。
之后的三天，林晚没再出现，论坛上也没了她的消息。他开始慌了，沿着老巷一家家打听。
直到第四天凌晨，他终于在论坛收到她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 —— 照片里是张泛黄的信纸，上面写着“致陈同志，吾妹病情反复，恐难赴约”，落款是“林伯安，1999年9月12日”。而照片的背景里，赫然是他爷爷书房里那只缺了口的青花瓷瓶。
他立刻冲到爷爷家，翻出那个旧箱子。箱子最底下压着一叠信，署名全是林伯安 —— 那是爷爷的老战友，1999年在一次救援任务中牺牲了。信里提到过他的妹妹林月，患有严重的哮喘，还有个侄女，名叫“林晚”。
“林伯安牺牲后，他妹妹没多久也走了，侄女被远房亲戚接走了。”爷爷坐在藤椅上，叹了口气，“那年你丢的那本童话书，后来被林伯安借走了，他想拿给妹妹解闷，没来得及还。”
他攥着从箱子里找到的那半张梧桐糖纸，突然想起林晚说的“去年你遗落的半张糖纸” —— 去年，正好是林伯安牺牲二十周年。回家的路上，他又绕到巷尾，买了两块桂花糕，一块放在藤椅上，一块揣在兜里，总觉得她会突然推门进来。
第三章 雨停的预兆
林晚再出现时，眼底带着明显的青黑。她坐在藤椅上，指尖反复摩挲着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有两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旁边站着个梳辫子的姑娘，手里还拿着一本童话书 —— 正是他当年弄丢的那本。
“这是我爷爷、你爷爷，还有我姑婆林月。”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指尖划过照片上的姑娘，“姑婆有哮喘，不能淋雨，就是我爷爷牺牲的当天，她听说消息后，冒着雨就往医院赶，路上哮喘突然发作，没救过来。”
他看着她，突然懂了论坛上那些细碎的消息。裁缝店的红线、邮筒里的邮票、糖纸上的“陈”字，全是1999年那个雨天里的碎片。
“我一直在找那本童话书，姑婆的日记里写着，书里夹着她想给你爷爷的信，还有半张糖纸。”林晚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在论坛上看到你修旧物，猜你可能是陈爷爷的后人，那些话我对着镜子练了好多遍，怕太唐突，又怕你认不出那些线索。”
这时，雨又开始下了，雨滴打在玻璃灯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拿出那半张梧桐糖纸，轻轻放在她手心里：“我找到了，还有你姑婆的信。”
信上的字迹很娟秀：“陈同志，听闻你要去边境，此去山高水远，愿你平安。若归时梧桐叶落，我在巷口等你，带你吃巷尾的桂花糕。”
林晚的眼泪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姑婆等的，其实是你爷爷。”她轻声说，“我爷爷牺牲后，她怕你爷爷在边境分心，没敢把信寄出去，直到那天淋雨前，还把信揣在兜里。”
那天晚上，他们在巷尾的桂花糕店坐了很久。店老板给他们端来热乎的桂花糕，林晚眼里含着泪，咬了口桂花糕，说比想象中甜。他看着她的侧脸，突然伸手擦掉她脸颊的泪珠。
她没有躲，只是轻轻靠在他肩上，像靠在一把不会漏雨的伞下。离开时，老板塞给他一个纸包：“明早再来拿，给你们留着刚蒸好的。”
第四章 伞骨的裂痕
日子渐渐变得温柔起来。林晚会帮他整理店里的旧物，给老座钟上弦时，还会哼一首很老的歌 —— 后来他才知道，是姑婆日记里抄的歌词。
只是她哼到高音时，总会突然顿住，侧过身轻轻咳嗽，等那阵痒意过去，才转头对他笑：“巷里的梧桐毛又飘进来了。”
他常陪她去医院看她奶奶， 有次他在走廊听见她跟医生低声说“最近总喘不上气，夜里要坐起来好久才能睡”，可转身见了他，还是揣着温茶递过来，杯沿的梨膏糖甜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的手机总是调在静音模式，有时会对着屏幕上的“边境雪山”旅行攻略发呆，指尖反复划动页面。他问过她，她只说是“帮朋友查的”，可他见过她偷偷把攻略夹在姑婆的日记里，纸页上画了个小小的伞形记号，旁边注着一行极浅的字：“七月雪山顶，该能看见日出吧？”
直到那天，他修复那本1999年的旧童话书时，发现装订处有些松动。拆开重订时，一张纸从内页里掉了出来 —— 是林晚的诊断书，日期是三个月前，诊断结果写着：晚期肺癌伴脑转移。背面写着一行小字：“雪山的花期在七月，能不能等？”
手里的针线“啪”地断了。他忽然想起她总在整理旧物时悄悄揉腰，说“蹲久了酸”，现在才知道是癌细胞骨转移的疼；想起她下雨天说“有点闷”，其实是胸腔积液压得她喘不过气；想起她给老座钟上弦时，会突然停下扶住墙，不是累了，是头痛得站不稳 —— 那些他以为的“小毛病”，原来全是她咬着牙藏起来的疼。
他攥着诊断书，在雨巷里拼命奔跑 —— 雨水打湿了纸页，“晚期”两个字晕开，像一块化不开的墨。
找到她时，她正坐在老邮筒旁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机票，指腹反复蹭着登机口那栏的数字，另一只手拿着块梨膏糖，包装纸被捏得变了形，没拆封。看见他，她的脸色瞬间煞白，慌忙想把机票往口袋里塞，却因为手发抖，机票掉在了积水里。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他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蹲下来捡机票时，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
林晚低下头，眼泪一滴滴砸在积水里，漾开细小的圈：“我不想你像修旧物一样，守着一个快要坏的我。”她抬起头，眼里满是绝望，睫毛上挂着的雨珠像碎玻璃，“化疗会掉头发，会吐得站不起来，我只剩三个月了，陈屿，我不想让你记住我那样的样子，不想你看着我慢慢忘记你的名字。”
他把她紧紧抱进怀里，雨水打在他们身上，可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凉。他能摸到她后背突出的肩胛骨，能感受到她说话时胸腔微弱的震动，像老座钟快停摆时的轻响。
“旧物坏了，我修是因为它有回忆。”他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但你不是旧物，你是我的回忆本身。就算头发掉光，就算你忘了我，我也想陪你去看雪山的日出，想每天给你买热乎的桂花糕，哪怕只有一天，我也想和你一起过。”
那天晚上，林晚住在了他店里。她靠在他怀里，听他讲小时候丢糖纸的趣事，讲到一半，她突然轻声说：“其实我早就开始咳血了，昨天在你店里擦桌子，纸巾上沾了血，我赶紧藏在了旧钟表的抽屉里。”
他没说话，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些，她慢慢睡着了，眉头却还皱着，呼吸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轻轻把诊断书背面的“雪山花期”划掉，写上“明天去买去雪山的车票”，笔尖划过纸页时，仿佛能触到她藏了太久的期待。
第五章 梧桐下的告别
他关了旧物修复店，带着林晚去了她姑婆日记里提到的所有地方。出发前，他在她的背包里塞了件厚外套，还偷偷放了一小罐梨膏糖 —— 医生说她喉咙容易干，这个能润润喉。
他们先去了边境的雪山。山路陡，林晚走几步就要歇一歇，走不动时，他就背着她，她趴在他背上，气息轻轻落在他颈间：“陈屿，你听，风里有哨声，像姑婆日记里写的，你爷爷当年站岗时，总吹这个调子。”
到了山顶时，正好赶上日出，金色的光洒在她脸上，她笑了，却突然咳嗽起来，他赶紧拿出温水给她顺气，她擦了擦嘴角，小声说：“幸好赶上了，比攻略上的照片还好看。”那天她靠在他肩上看了很久，直到太阳升到半空，才轻声说：“姑婆要是知道你爷爷平安守过这里，肯定会开心。”
离开雪山，他们去了海边的小镇，那是林伯安生前最常去的地方。找到那家鱼丸店时，老板翻出一个旧搪瓷缸，缸身印着“为人民服务”，边缘磕掉了一块瓷。说是爷爷当年落下的。那天老板多送了一碗鱼丸，林晚只吃了两个，就放下了筷子，说“有点累”，可她看着他把剩下的吃完，眼里带着笑。
最后，他们回到了老巷，在巷口的梧桐树下摆了张桌子，放上了两碟桂花糕 —— 是店老板特意留的，他提前蒸好了温在锅里。
林晚的身体越来越差，有时会突然失忆，指着他问“你是谁”，但只要他拿出那半张糖纸，她就会慢慢睁大眼睛，笑着说“陈屿，你又丢东西了”，然后把糖纸小心揣进兜里。
她记不清很多事，却总记得给老座钟上弦，有次她站不稳，扶着钟摆慢慢转钥匙，说“钟走着，就像有人在等我们回家”，转完最后一圈，她靠在钟上，喘了好一会儿气。
她生日那天，他把修好的那台1998年的IBM送给了她。开机时，屏幕上弹出他们在雪山、海边和老巷拍的照片幻灯片，最后一张是她靠在他肩上看日出的样子。
她坐在藤椅上，慢慢翻看着照片，手指在屏幕上轻轻划动，突然说：“我姑婆没等到你爷爷，可我等到你了。”说完，她靠在他怀里，呼吸却有些急促，他能感觉到她胸口微弱的起伏，他有些慌了。
外面雨下得很大。林晚靠在他肩上，呼吸越来越轻。她指着窗外的梧桐树，轻声说：“你看，叶子落完了，像不像……像不像糖纸铺了一地？”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旧信纸。
他抱着她，眼泪落在她的头发上，头发很软，带着淡淡的桂花糕香味。“等雨停了，我们就去捡。”她没再说话，手轻轻垂了下来，像一片落尽的梧桐叶，怀里还揣着那半张糖纸。
后来，他在她的包里找到了一封信，是写给他的：“陈屿，我知道你迟早会发现那本童话书里的诊断书，也知道你会陪我到最后。那些论坛上的话，我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才敢发给你，我怕太唐突，怕你不记得1999年的糖纸，更怕你……不爱我。在雪山看日出时，我其实很疼，可靠在你背上，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了。巷口的梧桐还会再绿，你要好好的，就当我只是去巷尾买桂花糕，晚一点回来。”
信的最后，夹着半张梧桐糖纸，和他那半张拼在一起，正好是一整片完整的梧桐叶。信的夹层里，还放着那个旧搪瓷缸，底下压着一张小纸条：“爷爷，我带姑婆的信来看你了，她没等到的，我等到了。”
尾声
现在，他还守着那家旧物修复店。每天天亮，他会先给老座钟上弦，再把藤椅摆到窗边；傍晚关店后，他会在巷口的梧桐树下坐一会儿，放上一块桂花糕给林晚。
风一吹，梧桐叶落在石桌上，像有人轻轻敲了敲桌面，他仿佛又听见林晚的声音：“陈屿，今天的梧桐，落了第一片叶。”
巷口的梧桐又绿了三回，他总想起那个雨天，她靠在他肩上说：“姑婆没等到，可我等到你了……”
又下雨了，伞沿的回声总在巷口轻轻响着，像她还在他耳边说：“陈屿，桂花糕要趁热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