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显德三年,雪下得密不透风,侯府门前的积雪没了脚踝,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姜若跪在雪地里,棉裙早被雪水浸透,寒意顺着膝盖往上爬,冻得她牙齿打颤,可心里的冷比身上的冷更甚。她望着几步外那个玄色身影,喉间发紧,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苏妄……求你,放他一条生路。”
苏妄立在廊下,大氅边缘凝着冰碴,他垂眸看她,睫毛上的雪落下来,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姜若不敢看他的眼睛,那里面一定盛着恨,像当年边关的冰棱,能把人扎得鲜血淋漓。可她偏要撞上去——为了牢里那个名字,她只能撞上去。
“生路?”苏妄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砸在雪地上,“姜若,你摸着心口想想,苏家满门被押上囚车那天,谁给过我们生路?”
姜若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指尖发麻。她当然记得。那天也是大雪,她躲在将军府的朱门后,看着苏家老少被铁链锁着,一个个面黄肌瘦,而她的夫君,正站在父亲身边,穿着簇新的锦袍,接受众人的道贺——祝贺他父亲扳倒了苏家这棵大树。
“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砸在雪地里,瞬间凝成小冰晶,“可他是无辜的,苏妄,他那时才十六,连你家的门都没踏过……”
“无辜?”苏妄忽然往前走了半步,廊下的阴影罩住她,带着彻骨的压迫感,“他住着苏家的宅子,用着苏家抄没的银器,睡着本该属于我的……”他顿住了,后面的话被风雪卷走,可姜若听懂了。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那里面有火,有冰,还有些她不敢深究的东西,他恨姜若的父亲,当初与萧府势力一同构陷苏家,如今又转头嫁给萧府公子。这如何不引得他的猜忌?
“我知道这很荒唐……”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对不住你,可他是无辜的…”
“无辜?”苏妄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你新婚燕尔,我全家流放;萧府拿着苏家抄家的银子,给他娶妻买良田?姜若,你现在跟我谈‘无辜’,不觉得可笑吗?”
他的话像鞭子,一下下抽在她脸上。姜若的脸烧得滚烫,却又冷得发僵。她想反驳,想说她嫁过去后夜夜难眠,想说她偷偷给流放的苏家旧人送过药,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在世家厮杀算计的血海深仇面前,这点“偷偷摸摸”算什么?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慰罢了。
“求你……”她只能重复这两个字,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算看在……看在我们曾经的情谊上……”
“闭嘴!”苏妄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玄色大氅在风里剧烈晃动,“别跟我提什么情谊!你现在为了他跪在这里,那些念想早就被你踩成泥了!”
姜若的眼泪终于决堤,混着雪水往下淌。是啊,是她亲手碾碎的。当年他在城门口回头看她,眼里的光像星子,她却别过脸,不敢回应。如今这星子灭了,变成烧人的火,她却凑上去,活该被烧得皮开肉绽。
“我知道错了……”她哽咽着,额头抵在冰冷的雪地上,“苏妄,我知道错了……你要我怎么赔都行,哪怕……哪怕你杀了我抵罪,只求你放他走……”
苏妄盯着她颤抖的背影,指节捏得发白,指腹深深陷进掌心。雪落在他的发间,很快就白了一片,像极了那年雁门关的雪。他想起她那时总爱偷偷看他,被发现了就脸红,递药时指尖会不经意碰到他的手,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回去。
可这兔子,最后跳进了仇人的窝。
“赔?”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种疲惫的沙哑,“你赔得起吗?”
姜若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咬着唇,任由泪水和雪水一起往嘴里灌,又苦又涩。她知道赔不起。苏家一百多条人命,他眉间那道永远消不去的疤,还有那些被岁月埋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一条都赔不起。
苏妄看着她绝望的样子,忽然觉得累。恨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真见她跪在这里,心里那团火却烧得有气无力,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疼,像被钝刀子割着。
他转身,没再看她。
“滚回你的将军府,”他的背影僵在廊下,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说完,他大步走进府内,厚重的朱门“哐当”一声关上,震得檐角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姜若还跪在原地,雪落在她的发顶,渐渐积厚。她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只是那疼,却像生了根,从心口往四肢百骸蔓延,比身上的寒意更甚。她知道,从今往后,她和他之间,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做这世间最恨的仇人…
大楚显德三年,京都飘雪。
苏妄站在侯府檐下,青石板路覆着薄雪,泛着冷光。将军府的喜轿渐近,轿帘缝隙漏出抹素白衣角,像极了三年前城门口那抹晃了他眼的白。他玄色大氅下摆沾了雪,指节掐进掌心,雪水顺着指缝滴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痕。
“当年城门口,姑娘递水时,可曾想过今日?”苏妄望着喜轿,声音像浸了雪水,冷得刺骨。身旁侍从垂首,无人敢接话。
“当年在苏府后园,你教我捕蝴蝶时,可曾想过今日?”苏妄望着喜轿,声音像浸了雪水,冷得刺骨。身旁侍从垂首,无人敢接话。
数年前,他们是青梅竹马,苏府后园的花树下,姜若笑靥如花,教他如何轻拢慢捻,将彩蝶收入纱网。春日的风裹着花香,她发丝拂过他手背,惹得他耳尖发烫。互生的情愫,像园子里新开的花,在年少时光里悄然绽放 。
三年前,变故陡生。他是被拖出苏府、即将流放边疆的罪臣之子,枷锁磨破腕骨,血珠子滚在雪地里。城门口,姜若的马车忽然停下,竹帘掀起,暖香混着晨光涌出来。她眼尾微扬,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可声音却轻得像雪:“活下去。”素手递来半囊水,指尖擦过他干裂的唇,那细微的温度,与从前在后园喂他尝花酿时,一样灼得他心尖发颤。苏妄望着她,嗫嚅:“阿若……”姜若微微颔首,“活下去,我等你回来娶我。”车队缓缓入城,苏妄望着那抹素白身影消失,握紧拳头,朝着边疆而去。那时他以为,这份情能经住风雨,待归来,定能与她相守 。
如今,喜轿稳稳停在将军府门前,红绸装点的轿厢映着雪,刺得苏妄眼疼。他望着姜若被搀扶着下轿,盖头遮面,身姿僵得厉害。“姜姑娘这一嫁,可还认得出当年城门口的罪臣?”苏妄缓步上前,声音里裹着冰碴,“萧承煜是构陷苏家的奸臣侄子,你嫁他,是要助纣为虐?” 周围宾客噤声,姜若盖头下的身子轻颤,却没应声。掌心的雪团化水,一滴滴砸在青砖上,苏妄喉间泛起铁锈味的涩——他成了权倾一时的定北侯,她却要嫁给仇人,把当年那半囊水的情,碾进雪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