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的新娘（鱼小幺秀秀）最新章节列表

我至今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外婆讲述那些故事时的神情。

煤油灯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她的声音总是压得很低，

仿佛害怕惊动什么不该惊动的东西。我和姐姐缩在炕上，棉被拉到了下巴，

既害怕又渴望听到下一个字。那些关于山精野怪、冤魂厉鬼的故事，在那个娱乐匮乏的年代，

是我们最战栗的盛宴。外婆常说，北方的山既养育人也吃人。

它们慷慨地馈赠蘑菇、草药和猎物，却也贪婪地索取着代价。八十年代的太行山村依旧闭塞，

这里的规矩比山上的石头还要硬，尤其是对女人。未婚先孕是能逼死人的丑闻，

而若说不清孩子父亲的来历，那这女子便彻底毁了。李秀偏偏成了这样一个女子。

记忆里的她，美得不像我们山里姑娘。十五岁时就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一米六几的个子，

瓜子脸上嵌着一双丹凤眼，看人时总似含着一汪春水。她是村里所有年轻小伙子的梦，

来说媒的人踏破了何满叔家的门槛，可她一个也没看上。“我要找最好的男人，

”她曾挽着我的胳膊，在山坡上采野花时这样对我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

“不是最有权的，也不是最有钱的，但是最好的。”这话在当时简直离经叛道。

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轮得到她自己挑挑拣拣？我吓得去捂她的嘴，她却咯咯地笑，

声音像风吹过银铃铛。那时我十三岁，比她小两岁，既是她的邻居，也是她最要好的玩伴。

我喜欢跟在她身后，像个小影子，既羡慕她的美貌，也羡慕她那股什么都不怕的劲儿。

我们最爱的就是在雨季上山捡蘑菇。雨后的山林氤氲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松树下、草丛里，

藏着肥美的榛蘑、黏团子。运气好时，还能挖到些柴胡、黄芪，卖给收药材的换几分零花钱。

那年的雨季来得格外早，才六月初，雨就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李秀早早和我约好，

雨一停就上山。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还沉在梦乡里，

就被一阵急促的“咚咚”声和着“小芬！小芬！”的呼喊惊醒。是秀秀。

我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开门。她站在微曦的晨光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裳，

裤腿挽到膝盖，背着个大竹筐，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眼睛却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快点儿！雨小了，这会儿蘑菇最多！”我匆匆扒了几口粥，

带上母亲准备的玉米饼子和一壶水，跟着她出了门。母亲追出来叮嘱：“别往深山老林里去！

听见没？有熊瞎子！”“知道啦！”我和秀秀异口同声地应着，脚步却飞快地朝大山奔去。

空气湿重，毛毛细雨像冰冷的蛛网，粘在脸上、头发上。远山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里，

沉默地矗立着，像一群亘古的巨人。越往山上走，气温越低，

林子里静得只剩下我们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和彼此的呼吸。北方的深山确有猛兽。野猪、狼，

甚至黑熊，都不是稀罕物。我们平时也只敢在外围转转。但那天的收获实在诱人，

一场夜雨催生了无数肥嫩的蘑菇，一簇簇，一团团，引得我们不断弯腰，竹筐渐渐沉了起来。

“秀秀，差不多了吧？”我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林间的雾气不知何时浓重起来，

像牛奶一样流淌在树木之间。“再往前一点，我刚才看到那边有好大一片！

”她的声音从前方雾里传来，有些模糊。我跟了上去，又捡了几个。等我再抬头时，

前面已经没有了她的身影。“秀秀？”我喊了一声。

只有山谷传来的回声：“秀秀——秀秀——”雾气更浓了，能见度不足十米。

树木在乳白色的雾气中呈现出扭曲诡异的形状。我心里开始发毛，提高了音量：“李秀！

你在哪儿？”还是只有回声。空荡荡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寂寥。“李秀！别吓我！李秀！

”我喊着，开始朝着记忆里她最后消失的方向走去。脚下的路变得陌生，

四周的树木看起来都一个样。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上我的心脏，越勒越紧。我不知道找了多久，

嗓子喊哑了，头发被雾气和汗水彻底打湿，冷冰冰地贴在脸上。就在我快要哭出来的时候，

终于听到了人声——是进山采药的二伯和他儿子。“二伯！”我带着哭音冲过去，

“秀秀不见了！我找不到她了！”二伯脸色一肃，立刻让他儿子往更深处再找找，

自己则带着我，一边大声呼喊，一边仔细搜寻。然而，

回应我们的只有越来越重的暮色和山林死一样的寂静。天光迅速暗淡下去，

山里的夜来得特别早，也特别黑。二伯当机立断：“不行，天黑了更不能待了，得下山叫人！

”我们兵分两路，二伯他们继续在附近寻找，我则以最快速度下山求救。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树枝刮破了我的衣服和皮肤，我也全然不顾。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秀秀还在山上！“满叔！满叔！秀秀不见了！

”我冲进村子时，声音已经劈裂，带着血腥气。我的哭喊声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惊动了整个村庄。那时候的农村，一家有事，百家帮忙。很快，

何满叔家低矮的土坯房里就挤满了人。满叔是个憨厚的汉子，平时总是乐呵呵的，

此刻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秀姨则完全慌了神，

只是抓着我的胳膊反复问：“在哪丢的？咋丢的？啊？”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屋子里乱作一团，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村长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村长何福年纪大了，被他儿子何权搀扶着，

颤巍巍地走进来，坐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他的到来让混乱的场面暂时安定下来。

他问清了情况，沉着地安排人手，准备火把、绳索、铜锣，组织青壮年立刻上山。

我也要跟着去，却被父亲死死拉住：“你去添什么乱！还不够吗？”他眼神严厉，带着后怕。

我是家里的独生女，是他的命根子。那一夜，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我坐在门槛上，

望着黑黢黢的大山方向，那里火光点点，如同鬼火，不时传来模糊的呼喊和铜锣声。

每一次声响都让我的心揪紧一下。我向我知道的所有神佛祈祷，

许愿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秀秀平安。鸡叫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上山寻人的队伍陆陆续续回来了一些，个个疲惫不堪，面色沉重。没有秀秀的消息。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等到晌午，父亲和最后一批人也回来了。我发疯似的冲过去，

在人群中寻找：“秀秀呢？找到秀秀了对不对？她在后面吗？”父亲看着我，张了张嘴，

最终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腿一软，

我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一天，两天，三天……搜索的范围越来越大，参与的人却越来越少。

希望如同手里的沙，一点点漏光了。在大山里，那样的天气，失踪一夜生还的希望就已渺茫，

更何况三天。一个月后，除了秀秀的家人，几乎所有人都放弃了。秀秀未满十六，

按规矩不能办丧礼。满叔请了邻村一个游方的道士，在村外山坡上给秀秀立了个衣冠冢。

可我始终不相信秀秀死了。也许是不愿相信。我总觉得，她那样鲜活、那样明亮的一个人，

怎么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大山吞没了？我开始偷偷上山。最初每周都去，

后来几乎每隔一两天就去一次。父亲从最初的呵斥阻拦，到后来的沉默默许，

只是每次都会沉沉地嘱咐一句：“早点回来，别走远。”我知道他也难过。

秀秀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就这样，过去了大半年。山上的叶子黄了又落，落了又盖上新雪，

雪化了又长出新的嫩芽。那个雨季又来了。我像往常一样上山，

怀着一丝近乎固执的渺茫希望。刚走到当初和秀秀失散的那片山林附近，我就愣住了。

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人影。我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那是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人。浑身裹满干涸的泥泞和腐烂的树叶，

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红色！那竟然是一件破布条似的红嫁衣！枯草般的头发耷拉着，

遮住了脸。我颤抖着蹲下，叫了声：“喂？”没有回应。

但当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探到她的鼻下时，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温热的气流！她还活着！

我手忙脚乱地想扶起她，当我的手指撩开那纠结肮脏的头发，

露出下面那张瘦得脱相、布满污垢却依旧能辨认出的脸庞时，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是秀秀！真的是秀秀！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冲击着我，

让我几乎晕厥。我强稳住心神，试图背起她。她轻得可怕，像一把枯柴，

仿佛只剩下骨头架子。那身破烂的红嫁衣硌着我，

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土腥和腐朽的气味。我背着她，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

来时常走的那条路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形地拉扯着。

林子里静得可怕，连鸟鸣虫叫都消失了。我感觉后背冰凉，秀秀微弱的呼吸喷在我的颈窝，

却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膝盖磕破了，手也划出了血口子。

就在我几乎要脱力倒下时，终于遇到了闻声赶来的二伯和村长的儿子何权他们。“二伯！

权叔！秀秀！我找到秀秀了！”我带着哭音大喊，腿一软，瘫倒在地，

却仍死死护着背上的秀秀。二伯冲过来，看到我身后的人，难以置信地撩开头发，

瞬间瞪大了眼睛，回头嘶声大喊：“快来人！是秀秀！秀秀还活着！

”后面的事情我记得有些模糊了。我和秀秀被匆忙送下了山。极度的紧张和疲惫袭来，

我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炕上，昏睡了过去。醒来时，窗外天光大亮。我看着熟悉的屋顶，

一时间恍惚起来，分不清那段记忆是真实的，还是一个太过逼真的梦。“妈？

”我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母亲推门进来，眼圈是红的，

脸上却带着一种复杂的、如释重负的表情。“秀秀呢？”我急切地问，

“我昨天……好像找到秀秀了？是真的吗？”“是真的，是真的！”母亲连忙点头，

“秀秀在满叔家呢！人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不是梦！巨大的喜悦淹没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