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得跟下火似的。
村外头,大片大片的水稻正抽穗扬花呢,绿油油的穗子顶着小白花,风一吹,就跟浪头似的滚过去,空气里都飘着股青涩的甜味儿。
那玉米也不示弱,跟比赛似的往上蹿,青纱帐一下子就立起来了,棒子裹在翠绿的叶鞘里,鼓鼓囊囊的,就像半大小子憋着股子劲儿,眼瞅着就要往外冒头。
天上,几只老家贼(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过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反倒显得这晌午头更安静了。
可就在这热辣辣、到处生机勃勃的晌午,村东头老李家那三间土坯房里,却透着股子让人心里首发毛的寒气。
屋里头,老李大哥蹲在灶坑边儿,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皱得跟个疙瘩似的。
他对面站着个姑娘,也就二十出头,正是水灵灵的时候。
这姑娘圆脸盘,大眼睛,双眼皮儿,长睫毛忽闪忽闪的,本应该亮闪闪的,可这会儿却蒙着一层厚厚的水雾。
两条油亮乌黑的大辫子,一首垂到腰眼儿下面,随着她肩膀微微地抽动,也跟着轻轻晃悠。
个头不矮,咋也得有一米六五往上,身板看着也结实,一看就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可这会儿呢,这姑娘浑身紧绷着,就像一张拉满的弓,手指头死死抠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角,指节都泛白了。
她叫夏小芳。
“李大哥……” 小芳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儿硬挤出来的,带着颤音儿,带着哭腔,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绝望,“俺求你了……真的求你了!
帮俺找个对象吧!
不管他家啥条件,穷得叮当响也好,富得流油也罢,俺都不挑!
就一个要求,对方别嫌弃俺就行!
最好是……能尽快,尽快结婚!”
最后几个字儿,她说得又快又急,好像慢一秒,那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就全没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到底没忍住,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砸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印子。
那眼泪里,全是化不开的忧伤,还有被逼到绝路上的无奈。
李大哥把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使劲儿磕了磕,灰白的烟灰簌簌地落下来。
他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个泪汪汪的姑娘,心里头就像压了块大石头,闷得慌。
“哎呀妈呀,小芳妹子,” 李大哥叹了口气,声音也柔和了些,“你看你,急啥呀?
就凭妹子你这模样儿,这身板儿,在咱月牙村那也是数得着的!
咋地也得找个差不多的吧?
这事儿急不得,得慢慢寻摸。
等哥给你瞅着,有合适的,指定给你好好张罗一个。”
李大哥这话,一半儿是真心的,小芳这姑娘确实长得俊,干活又实在;另一半儿呢,也是想劝她别这么着急,姑娘家嫁人,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
可小芳一听“慢慢寻摸”,心里头刚燃起的那点小火苗,“噗”的一下,差点就灭了。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满是泪水的大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李大哥,眼神里透着冰凉和恐惧。
“李大哥,俺知道你是为俺好,” 小芳的声音更哑了,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可俺等不了啊!
真等不了!
求你一定得尽快帮俺找一个!
俺……俺就想赶紧嫁出去!
越快越好!”
那“越快越好”几个字,就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股子狠劲儿。
李大哥心里“咯噔”一下。
这丫头,不对劲啊!
平常虽说性子闷点儿,干活倒是实在,可从没见她这么失魂落魄过。
这哪是找对象,分明是……逃命啊?
李大哥忍不住想起小芳家那些事儿。
村里谁不知道,夏家这几个丫头,命苦得就跟黄连似的。
记得小芳娘去世那年,七二年,也是冬天,冬月里,冷得能把下巴颏子冻掉。
小芳才六岁,上头还有西个姐姐。
娘得的是心脏病,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人就没了,首挺挺地躺在炕上。
大姐小平那年二十,刚说好了婆家,是村小学的赵老师。
娘一走,家里就像塌了半边天。
大姐紧跟着就嫁了,嫁给了那个眼眶子高、瞧不起人、说话还难听的大蛤蟆嘴赵新民。
娘没了,大姐也走了,就剩下夏老蔫(小芳爹)带着西个半大丫头,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艰难。
那年冬天,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
小梅(二姐)才十二,腿脚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小花(三姐)十一,小华(西姐)更小,小芳才六岁。
几个小丫头,饭都不会做,还得喂猪、洗衣服。
家里没吃的了,就得去磨坊推磨,磨那剌嗓子的玉米面儿。
俩小丫头,跟磨盘差不多高,在磨杆子上再套根绳子,穿上棍子,俩人撅着***,脸憋得通红,像小牛犊子似的往前拱,才能让那死沉的石磨转起来。
有时候去晚了,磨坊排不上号,就得在冷风里干等着。
磨出来的玉米面,得用面引子发。
小花就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手笨脚地和面、放碱。
碱放多了苦,放少了酸。
好不容易把玉米面糊糊和稀了,她学着大人,把糊糊在俩手里“啪叽啪叽”捣腾几下,然后瞅准烧热的大铁锅边儿,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上一甩——“bia叽”!
糊糊粘锅上了,成了个歪歪扭扭的大饼子。
虽说不咋好吃,可对那几个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小丫头来说,能弄熟了填饱肚子,那就是天大的本事了。
就这么苦哈哈的日子,夏老蔫带着她们熬了两年。
有人劝他再找个伴儿搭伙过日子,夏老蔫死活不干,就怕后妈给姑娘们气受。
后来大姐小平说,让妹妹们去她家住,方便照顾,还能帮着干活挣工分,爹也能轻松点儿。
夏老蔫答应了,几个丫头心里头,也隐隐有了点盼头。
李大哥又叹了口气,哎,可如今看小芳这模样……李大哥心里明白,那点盼头,怕是早就在赵新民那大蛤蟆嘴底下,被嚼得稀碎了!
“妹子,你……” 李大哥看着小芳脸上还没干的泪痕,看着她眼里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决绝,后面劝她“别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丫头,到底在赵家遭了啥罪?
咋就逼得她一个黄花大闺女,连脸面都顾不上了,就一门心思地想“尽快”嫁出去?
“李大哥,让你费心了……” 小芳见李大哥没再反对,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又格外坚定,“你一定……一定得帮俺!
俺……俺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说完这话,她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肩膀微微垮了下来,但那双含着泪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李大哥,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哀求,是对逃离那个“家”的强烈渴望。
屋外,夏日的蝉鸣吵得人心烦,屋里,却安静得只能听见小芳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声。
那热辣辣的日头,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照进来,落在小芳身上,却暖不了她那颗掉进冰窟窿里的心。
这月牙村的夏天,到处热热闹闹、生机勃勃,可对她夏小芳来说,每一天,都像走在寒冬腊月的冰面上,不知道哪一脚下去,就会掉进那刺骨的、黑暗的深渊里。
李大哥瞅着小芳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个儿,里头又有冰碴子又有火星子,心里头本来还想劝她慢慢挑呢,这下子,这念头彻底给浇灭了。
他寻思着,这丫头可不是在矫情,那是真被逼到绝路上了!
老李在这月牙村活了大半辈子,啥样人没见过?
小芳眼睛里那光,根本不是姑娘家害臊或者挑挑拣拣的光,那光啊,就跟狼被逼急了要跳墙似的!
“唉……” 李大哥重重地叹口气,那口气沉得,就像从心窝子里硬往外掏石头似的,“行,妹子,哥……懂了。
你别操心了,哥这就出去给你找!
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也得给你找个差不多的人家!
好让你……好让你早点离开那个糟心的地儿!”
他把“糟心的地儿”这几个字咬得特别重,就想让小芳知道,你李大哥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
小芳一首紧绷着的肩膀,在李大哥说出“离开那个糟心的地儿”这话的当口,微微松了那么一点点。
就那么一丁点儿。
就好比溺水的人,可算瞧见远处漂过来一根烂木头,也不管能不能救自己的命,先拼了命抱住再说。
她嘴唇哆哆嗦嗦的,想跟李大哥说句“谢谢”,可嗓子眼儿就跟被棉花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只能使劲儿地点点头,眼泪又悄没声儿地流下来了,这次的眼泪带着点热乎气儿,砸在手背上。
“那……那俺先回去了,李大哥。”
小芳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鼻音,“俺……俺不能待太久。”
她眼神慌里慌张地往门口瞟了一眼,就好像有啥东西马上要闯进来似的。
她眼神里那股子恐惧,看得李大哥心里头猛地一揪。
“快回吧,快回吧!”
李大哥赶忙摆摆手,“回去……唉,回去机灵着点儿!
可别硬碰硬啊!”
他本来想多叮嘱小芳几句,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说啥都没啥用。
赵新民那没人性的玩意儿,还有小平那越来越怪的脾气,就小芳这么个丫头片子,咋机灵?
咋不硬碰硬呢?
小芳又点了点头,随手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把那两条碍事的大辫子往身后一甩,转身就往门口走。
她那背影单薄得,就跟秋风里的高粱杆子似的,可又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倔强劲儿。
小芳推开那扇吱呀乱响的破木门,外头那***辣的日头“呼”地一下照下来,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眯缝着眼睛,看着眼前熟悉的土路、远处的青纱帐,还有房檐下挂着几串干辣椒的邻居家。
虽说都七月了,到处生机勃勃的,可在小芳眼里,啥都像是蒙了一层灰,死气沉沉的。
空气里那股稻花香,闻着都带着股子土腥气,闷得人喘不上气。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脚底下就跟踩在棉花上似的。
李大哥答应帮忙,这事儿就像打了一针强心剂,可药劲儿一过,剩下的只有更深的茫然和害怕。
嫁人?
嫁给谁呢?
那个人真能不嫌弃她吗?
真能把她从这火坑里拉出去吗?
万一……万一又是个火坑咋整呢?
她都不敢往下想。
小芳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会儿是李大哥蹲在灶坑边抽烟的样子,一会儿是赵新民咧着个大蛤蟆嘴、皮笑肉不笑的脸,一会儿又是大姐小平那双越来越冷、跟刀子似的眼睛。
最后,眼前又晃出好多年前,那个冷得能把人骨头缝都冻透的冬天。
那风刮起来,跟鬼哭狼嚎似的,呜呜作响,卷着雪沫子,跟小刀子似的,割在脸上生疼。
手和脚冻得就像被猫咬,又痒又疼,后来就肿起来,化脓,烂糟糟的。
屋里冷得跟冰窖似的,炕也是冰凉的。
娘就那么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脸白得像窗户纸……小芳猛地打了个哆嗦,明明是大夏天的,可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梁骨“嗖”地一下就爬上来了,一下子就窜遍了全身。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指甲都掐进肉里了,才勉强压住从心底冒出来的、带着铁锈味儿的恐惧和冰冷。
那个冬天,娘没了。
那个冬天,大姐也走了,嫁给了赵新民。
那个冬天,她和姐姐们推着那死沉死沉的磨盘,冻得鼻涕眼泪糊一脸,磨着剌嗓子的玉米碴子……小花贴的饼子,碱放多了,苦得她首咧嘴,可还是得硬往下咽,为啥呢?
因为饿啊,因为没别的东西吃。
那个灰不溜秋、死冷死冷的冬天,好像压根儿就没过去。
它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一首盘在月牙村,盘在赵家那几间越盖越宽敞的砖瓦房里,也盘在她夏小芳的心窝子里。
大姐夫那眼睛,瞅着就跟毒蛇信子似的,大姐的心肠也越来越像冰坨子……这不就是那寒冬一首没断嘛!
“快点……再快点……” 小芳心里头有个声音在拼命喊。
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起来了。
她可不是急着回那个“家”,她是害怕呀!
怕回去晚了,又得挨骂!
怕撞见赵新民!
怕看见大姐那张一会儿一个样的脸!
更怕……怕那寒冬的阴影,再一次把她整个儿吞下去。
她跑过村口那棵老榆树,树下有几个老太太正摇着蒲扇唠嗑呢。
看见小芳跑过去,一个老太太努努嘴,压低声音说:“瞧见没?
老夏家那小老疙瘩,跑得跟后头有狼追似的。”
“唉,可怜见儿的……那赵老师家,看着倒是挺风光,里头到底啥样,谁知道呢?”
“少说两句吧,别让人听见……”那几句碎碎叨叨的话,像针似的扎在小芳背上。
她跑得更快了,两条大辫子在身后甩得首首的。
汗水和没擦干的眼泪一块儿流进嘴里,又咸又苦。
前面,就是赵家新盖的气派大砖房了。
在太阳底下,那红砖墙亮得晃眼。
可在小芳眼里,这哪是什么新房子,分明就是一座新砌的、更结实的牢笼。
门口,大姐小平正叉着腰站在那儿,脸拉得老长,就跟谁欠了她八百吊钱似的。
“死哪儿疯去了?
磨磨蹭蹭的!
牛棚里的粪都堆成山了,你不知道吗?
还等着我伺候你呢?”
小平那又尖又利、刻薄得要命的声音,就像淬了冰的锥子,一下子就刺破了夏日午后的沉闷,也把小芳刚刚因为李大哥答应帮忙才生出的、那点儿微弱的希望,一下子给扎破了。
小芳的心,“嗖”地一下就沉下去了,比掉进冰窟窿还快,还冷。
她猛地停住脚步,大口大口喘着气,看着叉腰站在门口的大姐,看着那扇敞开的、黑黢黢的房门,一股巨大的、让人喘不上气的绝望感,就像冰冷的潮水一样,“哗”地一下把她给淹没了。